《Undying Songs of the Cursed Love‧逾恆輓歌》
── 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 Dead Man’s Chest 及 At World’s End 同人
配對﹕Davy Jones / Tia Dalma (aka Calypso)
說明﹕坑的起點在於那一滴 Davy 的淚水
(是的女人很容易被眼淚收買)
一直在等 VCD / DVD 出版重看後才繼續寫
只是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才拖到現在 OTZ
── 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 Dead Man’s Chest 及 At World’s End 同人
配對﹕Davy Jones / Tia Dalma (aka Calypso)
說明﹕坑的起點在於那一滴 Davy 的淚水
(是的女人很容易被眼淚收買)
一直在等 VCD / DVD 出版重看後才繼續寫
只是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才拖到現在 OTZ
****
Tia 懷念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白天 Davy 出海捕魚,她陪伴在側,讓他的魚網每次拉上來都是沈甸甸的,各式各樣的海洋生物似要將之撐破。豐富的魚穫使他的生活漸漸富裕起來。晚上完全是屬於他們的私人時間,他們坐在甲板上情話綿綿,談論 Davy 未曾到過的海洋秘境,細訴陸上人類對海洋的無限憧憬,抨擊人類源於海洋的齷齪罪行…… 他有時會奏樂討她歡心,他有著令人讚嘆的音樂天賦。她高興起來會從大海中舉起十數尾美人魚,和著她的歌聲和他的笛聲在月下歌唱。
「Davy,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一件很重要的事?」 Calypso 突然問道。斜躺在甲板上的她邊玩弄著微鬈的髮尾,邊凝視著岸上燈火通明、熱鬧喧囂的小鎮,眼裡閃過一絲恨意及兇殘的寒光。「我想委派一件工作給你。」
「我可以先聽聽是什麼類型的工作嗎?」Davy 採取雙手撐在背後的坐姿,抬頭仰望一望無際的夜空。他手邊放著一瓶喝了一半的波特葡萄酒和兩只殘留著紫紅汁液的酒杯;斜後方懸掛著一盞嶄新的煤油燈,正隨著波浪搖擺,在甲板投下怪異的影子。他笑說﹕「捕魚對我來說很重要,又是我熟稔的行業,突然從事其他工作我可能會不習慣。」
Calypso 冷冷地回應﹕「你是不答應了?」
「我只是猶豫……」
「你猶豫什麼?愛我的人會立即首肯,豈會像你這般拖拖拉拉、諸多藉口。」
「Calypso。」Davy 的語氣像極了惹怒了獨生女兒的父親,疼惜、寵溺、焦急。他挪近愛人,誠懇地握著她的手。「我不是不答應,請妳原諒我身為人類的懦弱。Calypso,為了妳我可以作任何事。我可以作任何事。」
這一番真誠而深情的甜言蜜語教 Calypso 笑不攏嘴,在他面前開出一貝殼滿的閃爍珍珠。「那麼,」她輕撫 Davy 的臉頰,視線游移在他略帶粗糙的鬢髮和飽滿的前額上,似是在估量他有沒有膽識接下她指派的任務。「你願意為了我而駕駛一艘不能泊岸的船隻,在世界的盡頭進行引渡海難者亡魂的工作嗎?」
「永遠…… 都不能泊岸嗎?」
「十年航海,換來一天的停泊。你願意為了我這樣做嗎,Davy?」Calypso 欺近他袒露胸膛的對襟長衣,按上他結實、呈小麥色的肌膚。「我不能再幻化成人類的形態了,這使我感到疲憊不堪。我也有要履行的職務,而那些都為了你而荒廢了。要是你能夠待在海上陪伴我、靠近我,我會很高興。」她繞上 Davy 的頸子,用她引以為傲的魅惑聲線耳語﹕「十年之後的今天,我會在我們邂逅的海岸幻化成人型等你。」
「這是否意味著十年內我無法再與妳相見?」Davy 有點難過,他皺緊眉頭,擁抱著熟悉的柔軟胴體。
「是的。」
靜默良久,Calypso 還是得到了她預想中的答案。
「From the East came a bird calling, beating wings in the rain fast falling, salty spray, and the ocean roaring.」Tia 坐在屋前那破爛的木板碼頭上,以獨特的口音唱著她背誦得滾瓜爛熟的歌曲,小腿挑撥著黝黑的河水。「…… But I’m staying here, to dream of sea and sky.」 (註三) 她悲愴地抬頭,看見叢林中濃密的林葉把夜晚最惹人遐想的裝飾遮蓋住了。她輕輕蓋上眼皮,復又緩緩張開已轉變成深紅色的眼睛。她的嘴唇快速開合,呢喃著不為人知的海之語言。頭上的枝葉不斷料動,開始向左右兩邊移開,接著她的右手在水面上向橫一掃,彌留的霧靄便被推到一旁,露出鑲嵌著星鑽的漆黑夜空。Tia展示淺淺的笑容,抱起雙膝觀賞從天上跌落凡間的光華。
看著在波光裡飄浮的星光讓她感到與 Davy 接近,她的心情平靜了不少。
Tia 解下頸上的項鍊,掌心寶貝地圍繞著墜子。墜子成一心型螃蟹的形狀,正中央的蟹殼部分刻著一塊有著神秘面容的浮雕。她用染上污漬的袖子拭抹彎成弧形的蟹鉗,為墜子上發條。齒輪慢慢地轉動起來,一勾扣著一勾,重新編織多年前他吟哦出來的旋律。Tia 很有技巧地俯伏在凹凸不平的破舊木板上,猶如一條匍伏在樹幹上的柔軟蟒蛇。她伸手點著水面的星辰,算數著﹕一顆、兩顆、三顆…… 食指遲疑地捲曲起來。在指尖的水滴糊開影像以前,她認出那是巨蟹座的鉗子。
Tia 被囚禁在一間漆黑的密室,連一扇疏通空氣的窗戶也沒有的密室。她聽見海的聲音,但她看不到熟悉的藍,嗅不到熟悉的鹹。那群手腳髒亂、貪得無厭的人類沾污她的聖名,自以為是地把她貶進這副軟弱無能的軀體,然後振振有詞地佔領她龐大的封地。她感到沮喪,她感到憤怒,她感到痛徹心扉的重創。
那又怎麼樣?
那又如何?
水面遭數滴淚水打亂,泛起陣陣漣漪。漣漪如舞動中的絲帶般打著向外擴張的弧形,一波接一波地向河口處飄去,飄去瞬息萬變的海洋,任由波浪侵吞,任由波浪蹂躪。被驅散的濃濃白霧又開始聚攏,在河面上舖下一層如綿花般軟綿綿的阻隔。那一叢叢濃密、層層疊疊的樹林教人窒息得難過。
他不在。
他不會知道。
Tia 認栽地合上眼皮,軟倒在冰冷的木板上。平常鏗鏘有力地打出擲地有聲的預言的嘴巴,現時只能飄出顫抖不穩的音符﹕「Take── my── hand── Lead── me── anywhere── blue…… Blue……」淚水糊掉了她圍著眼框而畫的深黑眼影,她看著滴落手背上的顏料,覺得自己此刻醜陋極了。他會繼續愛著失去華麗光澤的她嗎?「篷」的一聲,枝椏失去阻力全部彈回原本的位置,抖落一堆傷感的樹葉。鬱乎蒼蒼的林中,只剩下音樂盒泠泠清脆的樂聲和散落一河水的破碎夢想。
****
現在,她很平靜。
鋪滿金黃香油的海洋是幼滑的奶油,在傾斜的白瓷碟上繪出一個又一個如手背指骨般迷人的輪廓。此時的 Flying Dutchman 像是在滑不溜手的鎏金絲綢上左抓右搔、連滾帶扭的頑皮小花貓,不時呷著絲綢一角發出一聲滿足的呼嚕,正隨著溫和的波浪左右擺動而發出嘎嘰聲;又如一個在母親看顧下的藤製搖籃,穩定地搖晃著。船頭的吃水帶緩緩錯開金黃香油,使之露出原本的顏色,然後又在船尾離開時,回復黃澄澄。
她的船長站在被陽光曬得有點溫熱的甲板上,一如往常地抽空觀望他的家、他的老朋友、他的摯愛。微風偶爾撫過船帆上破損的海藻流蘇,沖擦淺與淡灰面層上快要剝落的污痕,並貼心的把縷縷上升、帶有腥鹹味的熱氣吹走。船長沒有注意到這些細微的變化。八爪觸鬚沿著風的軌跡在空中舞動,收縮放鬆,夾雜著吸盤交纏發出的「卜卜」輕響聲,反映出主人輕鬆愉快的好心情。色澤深邃的眼瞳因香油而燃燒,他的胸膛也在燃燒。
稍早前,Flying Dutchman 在大西洋的中央遇到了三個在缺乏食水下漂流了五天的暴風雨遇難者。他們奄奄一息地用盡最後一分力攀著斷掉的船桅,神智不清至一個幾乎無法動彈的地步。可是當 Flying Dutchman 快速駛近時,遇難者的其中一位立即發出驚恐的沙啞聲線大叫﹕「魔鬼!魔鬼!被詛咒的船!被詛咒的船!」然後反過白眼昏死過去。Davy 抵著平滑的欄杆俯下身,扮演著海上撒旦的角色。他殷勤地送上兩個選擇﹕痛苦地赴死與出賣靈魂,讓垂死掙扎的人們自行決定天秤左右兩邊的重量。最後獲利的人總是 Flying Dutchman 的船長。
Davy 稍稍昂起頭,玻璃珠似的色眼睛瞇得更細,嘴巴的輪廓放得更癲狂。他從鼻孔呼出一口高傲而滿足的嘆息,依舊為著他那至高無上的權力、敗壞的名聲與虐人的快感感到莫名的亢奮。隨著呼氣的動作,他的頭顱回到原本的位置,繼續直視前方。
他聽到了一陣「噗嘶」的噴水聲從船尾欄杆處傳來,於是疑惑地走到操舵席俯身一看。一條渾身淺藍的活潑海豚正從金黃的海水中探出腦袋。眼尖的 Davy 瞥見牠的口喙夾著一個棕灰色的海豹皮布袋。他不喜歡海豚這種聰敏的海洋生物,牠們口喙特有的弧度使牠們看起來常常展露著洞悉一切的笑容。海豚靈巧地轉了一圈,在水底下揮動著前鰭,又點著圓滑的腦袋,像是向 Davy 示意。是她吧?Davy 的眉頭皺成一座小山,不情不願地將身體融入 Flying Dutchman ,朝位於船尾徘徊不去的海豚「走」去。他接過布袋,打開一看。
「船長,快入黑了。」一名有著海鰻外形的船員蹣跚地踏上樓梯,向沈默不語的船長請示。他好心的提示並沒有得到任何優待。
回到操舵席的 Davy 猛地一轉身,糊著黏液的觸鬚在移動下無意識地捲曲,或是貼伏在衣服上一動不動。他以鯊魚捕獲獵物的嗜血目光盯著船員,帽子上兩個象徵魔鬼羊角的剪裁似乎伸長了一些。海鰻看見船長寒著臉,眼角的肌肉不斷抽搐,只得不吭一聲,低下頭等待命令。
「叫大家各就位,準備前往好望角。」Davy冷冷地下令,乘著落日的最後一絲餘光,邁開大步篤篤篤地朝船艙走去。途中一直深受鐫刻在記憶裡的曲調困擾。他用堅硬的蟹殼抵著微微發燙的前額,搖搖晃晃地扶著濕滑的艙壁走向位於 Flying Dutchman 中心的艙房,喉中惱怒地低狺著不適的苦痛。Davy 不願回顧的記憶如走馬燈般在他的腦袋中疾走,昔日令人如沐春風的天籟變成了迫人發瘋的魔音。
「You are my miracle. You are soft and pure just like the air I breathe. You, heart of my heart. There’s a secret that you hold, deep within that so discretely hides your soul.」
Davy 走回幽暗的船艙,用力關上木門,彷彿回到自己最深沈的噩夢。剛才剝奪航海者的自由所帶來的亢奮在一剎那煙消雲散。他的胸腔仍然在燃燒,並非為了興奮,而是為了仇恨。為著自己把持不定、軟弱無能的恨!桌緣被鉗出一道深深的刻痕,蟹鉗連帶劇烈的憤懣傳到木桌,所有東西霎時都在彈跳、顫抖。他憤怒地高聲喊叫。Flying Dutchman 發出嘎啦嘎啦的苦音,似是遭到強大的水壓擠壓。
門外傳來了惱人的拍門聲,船員們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恐慌。
「船長!船長!」
漆黑厚重的雲朵像是滴落水中的顏色染料,只是化開、舒卷的過程被加速進行,翻滾、重疊、侵占、插入、分裂、撕碎、騰空消失。那是迫於無奈選擇寄生在兩片肺葉的仇恨之花,快速進行著萌芽、開花、結果、枯萎,吐出層層疊疊的花瓣如紛飛柳絮,卻是一瓣比一瓣尖銳,一瓣比一瓣邪惡。憤怒難平的遠古深海爬蟲類正要張開牠的尖牙利用強烈的咬合力齧咬。「鏘」的一聲,利刃劃過仇恨之花的根部,將之橫切一分為二,並如在火山口盤踞多時的火山湖於爆發時那樣消散去盡。一切,歸於寂寥。
Davy 嘴角輕啟吐出心中剩餘的不快。他疲憊地低下頭來,發現纏結在鋸齒上的布袋在彈指之間使他心軟了。他提起蟹鉗,用吸盤揪著布袋倒出裡面的東西,仔細地審視。那是一個只有尾指高度的小玻璃瓶,橡木瓶塞上烙著 Tia 名字的縮寫﹕T.D.。 Davy 讓玻璃瓶在黏稠的掌心緩緩滾動,看著內裡精緻、脆弱的物件一層蓋過一層,如海面上翻滾的浪潮。他以觸鬚捲著瓶身,小心翼翼地把堵著玻璃瓶的木塞從狹窄的瓶口拔出,因用力過度而潑出了瓶中的物件。雪花似的小點在黏糊糊的骯髒地板上散落,一如在夜空中斗落的耀眼星辰。
他的眉頭痛心地高聳起來,眼神變得一片茫茫然。
他認得這些細碎的東西 ──
星砂。
有著星辰形狀的小砂粒,裝滿了半瓶,混和著比星砂大一倍的透明晶石。
那片象牙白的景象湧入心田,填塞了每一片渴求甜蜜愛情的細胞。八爪觸鬚不自覺地彈奏起失落已久的旋律,一開始是生澀、錯亂的。Davy 緊閉著眼睛,頭顱隨著旋律的高低而起伏、搖晃,全身肌肉繃緊得他不得不用力吸氣。所有記憶驀地充斥住身體,觸鬚狂亂地揮舞。海面上突出的岩石上,坐著一個個蒼白的身影,以她的名義沈吟著、低唱著﹕
『I will tell you everything you’d ever like to know
All the stars you wish upon, I will make them yours
I’ll speak to you in poetry to fill your dreams with light
Assure your every fantasy comes to life』
Davy 張開眼睛,伴著怒吼一聲觸鬚猛地一甩,讓玻璃瓶在地上摔個粉碎。他身體一軟,在風琴前的椅子上坐下。歌聲勾起了他莫名的痛。那一道看不見的眉攅攏在一起,目光在船艙裡四處游移,像是在尋找疼痛的來源。Davy 不斷眨著眼睛,企圖阻止淚水流下。他昂起頭吸著鼻子,眼光閃爍不定。印在臉上的所有東西都痛苦地扭曲起來,淚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終於忍不住緊捂著臉嗚咽鯨魚的輓歌。
誰說 Davy Jones 是沒有心的怪物。
他只是一個有心無力的男人。
「The strength I simply… never found, I will… find in you. What I believe our fu…ture holds, I will see it through.」回憶中的歌聲斷斷續續,好像發條將盡的音樂盒死心不息的放歌。那是一首緩慢、優美的歌,敘述人世間最真摯的愛情。男女雙方的聲音齊聲相合,互相輝映,達致二人同體的美妙境界。「To be wi… you a lifetime… is really all… I ask… as if… t were the la…st one for us…」(註四)
像是受到緩慢的節奏影響,Davy 把觸鬚抵在風琴琴鍵的動作放得很輕、很柔。他晃動著頭顱,彈奏起他創作的輓歌來,異常突兀地中斷了歌聲。儘管觸手蜻蜓點水地輕觸,吸盤也沒有強硬地附著長著青苔的琴鍵,向艙頂延伸的珊瑚狀風琴管卻持續發出沈重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音符。遠遠埋在 Isla Cruces 的沙子下,被封鎖在 Dead Man’s Chest 裡的心臟感到一陣劇痛。血水透濕了從未送出的情信。
「啊……」他踩下音量踏板,將扁平、冗長的樂音放大,增強了磨擦肉體的苦楚。Davy 專心注視他所按下的每一個琴鍵,專心聆聽他所彈奏的每一個音符,專心承受他所挖掘的每一份痛苦,為的就是避免跟鍵盤台上的雕刻有所接觸 ── 那位長髮披散、面容慈祥、全身赤裸的女海神。他實在不敢、亦沒有資格瞻仰她的容貌。
悲哀的琴音跟隨霍地潛入水中的 Flying Dutchman 航向深海。
****
‧註釋‧
3. 《Dreams of Sea and Sky》,女歌手 Surabhi 的作品
4. 《You Are My Miracle》,英國版由意大利歌手 Vittirio Grigolo 與威爾斯女伶 Katherine Jenkins 合唱,亞洲版由 Vittirio Grigolo 與組合 “Pussycat Dolls” 主音 Nicole Scherzinger 合唱;個人推薦前者
→ 待續
Tia 懷念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白天 Davy 出海捕魚,她陪伴在側,讓他的魚網每次拉上來都是沈甸甸的,各式各樣的海洋生物似要將之撐破。豐富的魚穫使他的生活漸漸富裕起來。晚上完全是屬於他們的私人時間,他們坐在甲板上情話綿綿,談論 Davy 未曾到過的海洋秘境,細訴陸上人類對海洋的無限憧憬,抨擊人類源於海洋的齷齪罪行…… 他有時會奏樂討她歡心,他有著令人讚嘆的音樂天賦。她高興起來會從大海中舉起十數尾美人魚,和著她的歌聲和他的笛聲在月下歌唱。
「Davy,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一件很重要的事?」 Calypso 突然問道。斜躺在甲板上的她邊玩弄著微鬈的髮尾,邊凝視著岸上燈火通明、熱鬧喧囂的小鎮,眼裡閃過一絲恨意及兇殘的寒光。「我想委派一件工作給你。」
「我可以先聽聽是什麼類型的工作嗎?」Davy 採取雙手撐在背後的坐姿,抬頭仰望一望無際的夜空。他手邊放著一瓶喝了一半的波特葡萄酒和兩只殘留著紫紅汁液的酒杯;斜後方懸掛著一盞嶄新的煤油燈,正隨著波浪搖擺,在甲板投下怪異的影子。他笑說﹕「捕魚對我來說很重要,又是我熟稔的行業,突然從事其他工作我可能會不習慣。」
Calypso 冷冷地回應﹕「你是不答應了?」
「我只是猶豫……」
「你猶豫什麼?愛我的人會立即首肯,豈會像你這般拖拖拉拉、諸多藉口。」
「Calypso。」Davy 的語氣像極了惹怒了獨生女兒的父親,疼惜、寵溺、焦急。他挪近愛人,誠懇地握著她的手。「我不是不答應,請妳原諒我身為人類的懦弱。Calypso,為了妳我可以作任何事。我可以作任何事。」
這一番真誠而深情的甜言蜜語教 Calypso 笑不攏嘴,在他面前開出一貝殼滿的閃爍珍珠。「那麼,」她輕撫 Davy 的臉頰,視線游移在他略帶粗糙的鬢髮和飽滿的前額上,似是在估量他有沒有膽識接下她指派的任務。「你願意為了我而駕駛一艘不能泊岸的船隻,在世界的盡頭進行引渡海難者亡魂的工作嗎?」
「永遠…… 都不能泊岸嗎?」
「十年航海,換來一天的停泊。你願意為了我這樣做嗎,Davy?」Calypso 欺近他袒露胸膛的對襟長衣,按上他結實、呈小麥色的肌膚。「我不能再幻化成人類的形態了,這使我感到疲憊不堪。我也有要履行的職務,而那些都為了你而荒廢了。要是你能夠待在海上陪伴我、靠近我,我會很高興。」她繞上 Davy 的頸子,用她引以為傲的魅惑聲線耳語﹕「十年之後的今天,我會在我們邂逅的海岸幻化成人型等你。」
「這是否意味著十年內我無法再與妳相見?」Davy 有點難過,他皺緊眉頭,擁抱著熟悉的柔軟胴體。
「是的。」
靜默良久,Calypso 還是得到了她預想中的答案。
「From the East came a bird calling, beating wings in the rain fast falling, salty spray, and the ocean roaring.」Tia 坐在屋前那破爛的木板碼頭上,以獨特的口音唱著她背誦得滾瓜爛熟的歌曲,小腿挑撥著黝黑的河水。「…… But I’m staying here, to dream of sea and sky.」 (註三) 她悲愴地抬頭,看見叢林中濃密的林葉把夜晚最惹人遐想的裝飾遮蓋住了。她輕輕蓋上眼皮,復又緩緩張開已轉變成深紅色的眼睛。她的嘴唇快速開合,呢喃著不為人知的海之語言。頭上的枝葉不斷料動,開始向左右兩邊移開,接著她的右手在水面上向橫一掃,彌留的霧靄便被推到一旁,露出鑲嵌著星鑽的漆黑夜空。Tia展示淺淺的笑容,抱起雙膝觀賞從天上跌落凡間的光華。
看著在波光裡飄浮的星光讓她感到與 Davy 接近,她的心情平靜了不少。
Tia 解下頸上的項鍊,掌心寶貝地圍繞著墜子。墜子成一心型螃蟹的形狀,正中央的蟹殼部分刻著一塊有著神秘面容的浮雕。她用染上污漬的袖子拭抹彎成弧形的蟹鉗,為墜子上發條。齒輪慢慢地轉動起來,一勾扣著一勾,重新編織多年前他吟哦出來的旋律。Tia 很有技巧地俯伏在凹凸不平的破舊木板上,猶如一條匍伏在樹幹上的柔軟蟒蛇。她伸手點著水面的星辰,算數著﹕一顆、兩顆、三顆…… 食指遲疑地捲曲起來。在指尖的水滴糊開影像以前,她認出那是巨蟹座的鉗子。
Tia 被囚禁在一間漆黑的密室,連一扇疏通空氣的窗戶也沒有的密室。她聽見海的聲音,但她看不到熟悉的藍,嗅不到熟悉的鹹。那群手腳髒亂、貪得無厭的人類沾污她的聖名,自以為是地把她貶進這副軟弱無能的軀體,然後振振有詞地佔領她龐大的封地。她感到沮喪,她感到憤怒,她感到痛徹心扉的重創。
那又怎麼樣?
那又如何?
水面遭數滴淚水打亂,泛起陣陣漣漪。漣漪如舞動中的絲帶般打著向外擴張的弧形,一波接一波地向河口處飄去,飄去瞬息萬變的海洋,任由波浪侵吞,任由波浪蹂躪。被驅散的濃濃白霧又開始聚攏,在河面上舖下一層如綿花般軟綿綿的阻隔。那一叢叢濃密、層層疊疊的樹林教人窒息得難過。
他不在。
他不會知道。
Tia 認栽地合上眼皮,軟倒在冰冷的木板上。平常鏗鏘有力地打出擲地有聲的預言的嘴巴,現時只能飄出顫抖不穩的音符﹕「Take── my── hand── Lead── me── anywhere── blue…… Blue……」淚水糊掉了她圍著眼框而畫的深黑眼影,她看著滴落手背上的顏料,覺得自己此刻醜陋極了。他會繼續愛著失去華麗光澤的她嗎?「篷」的一聲,枝椏失去阻力全部彈回原本的位置,抖落一堆傷感的樹葉。鬱乎蒼蒼的林中,只剩下音樂盒泠泠清脆的樂聲和散落一河水的破碎夢想。
****
現在,她很平靜。
鋪滿金黃香油的海洋是幼滑的奶油,在傾斜的白瓷碟上繪出一個又一個如手背指骨般迷人的輪廓。此時的 Flying Dutchman 像是在滑不溜手的鎏金絲綢上左抓右搔、連滾帶扭的頑皮小花貓,不時呷著絲綢一角發出一聲滿足的呼嚕,正隨著溫和的波浪左右擺動而發出嘎嘰聲;又如一個在母親看顧下的藤製搖籃,穩定地搖晃著。船頭的吃水帶緩緩錯開金黃香油,使之露出原本的顏色,然後又在船尾離開時,回復黃澄澄。
她的船長站在被陽光曬得有點溫熱的甲板上,一如往常地抽空觀望他的家、他的老朋友、他的摯愛。微風偶爾撫過船帆上破損的海藻流蘇,沖擦淺與淡灰面層上快要剝落的污痕,並貼心的把縷縷上升、帶有腥鹹味的熱氣吹走。船長沒有注意到這些細微的變化。八爪觸鬚沿著風的軌跡在空中舞動,收縮放鬆,夾雜著吸盤交纏發出的「卜卜」輕響聲,反映出主人輕鬆愉快的好心情。色澤深邃的眼瞳因香油而燃燒,他的胸膛也在燃燒。
稍早前,Flying Dutchman 在大西洋的中央遇到了三個在缺乏食水下漂流了五天的暴風雨遇難者。他們奄奄一息地用盡最後一分力攀著斷掉的船桅,神智不清至一個幾乎無法動彈的地步。可是當 Flying Dutchman 快速駛近時,遇難者的其中一位立即發出驚恐的沙啞聲線大叫﹕「魔鬼!魔鬼!被詛咒的船!被詛咒的船!」然後反過白眼昏死過去。Davy 抵著平滑的欄杆俯下身,扮演著海上撒旦的角色。他殷勤地送上兩個選擇﹕痛苦地赴死與出賣靈魂,讓垂死掙扎的人們自行決定天秤左右兩邊的重量。最後獲利的人總是 Flying Dutchman 的船長。
Davy 稍稍昂起頭,玻璃珠似的色眼睛瞇得更細,嘴巴的輪廓放得更癲狂。他從鼻孔呼出一口高傲而滿足的嘆息,依舊為著他那至高無上的權力、敗壞的名聲與虐人的快感感到莫名的亢奮。隨著呼氣的動作,他的頭顱回到原本的位置,繼續直視前方。
他聽到了一陣「噗嘶」的噴水聲從船尾欄杆處傳來,於是疑惑地走到操舵席俯身一看。一條渾身淺藍的活潑海豚正從金黃的海水中探出腦袋。眼尖的 Davy 瞥見牠的口喙夾著一個棕灰色的海豹皮布袋。他不喜歡海豚這種聰敏的海洋生物,牠們口喙特有的弧度使牠們看起來常常展露著洞悉一切的笑容。海豚靈巧地轉了一圈,在水底下揮動著前鰭,又點著圓滑的腦袋,像是向 Davy 示意。是她吧?Davy 的眉頭皺成一座小山,不情不願地將身體融入 Flying Dutchman ,朝位於船尾徘徊不去的海豚「走」去。他接過布袋,打開一看。
「船長,快入黑了。」一名有著海鰻外形的船員蹣跚地踏上樓梯,向沈默不語的船長請示。他好心的提示並沒有得到任何優待。
回到操舵席的 Davy 猛地一轉身,糊著黏液的觸鬚在移動下無意識地捲曲,或是貼伏在衣服上一動不動。他以鯊魚捕獲獵物的嗜血目光盯著船員,帽子上兩個象徵魔鬼羊角的剪裁似乎伸長了一些。海鰻看見船長寒著臉,眼角的肌肉不斷抽搐,只得不吭一聲,低下頭等待命令。
「叫大家各就位,準備前往好望角。」Davy冷冷地下令,乘著落日的最後一絲餘光,邁開大步篤篤篤地朝船艙走去。途中一直深受鐫刻在記憶裡的曲調困擾。他用堅硬的蟹殼抵著微微發燙的前額,搖搖晃晃地扶著濕滑的艙壁走向位於 Flying Dutchman 中心的艙房,喉中惱怒地低狺著不適的苦痛。Davy 不願回顧的記憶如走馬燈般在他的腦袋中疾走,昔日令人如沐春風的天籟變成了迫人發瘋的魔音。
「You are my miracle. You are soft and pure just like the air I breathe. You, heart of my heart. There’s a secret that you hold, deep within that so discretely hides your soul.」
Davy 走回幽暗的船艙,用力關上木門,彷彿回到自己最深沈的噩夢。剛才剝奪航海者的自由所帶來的亢奮在一剎那煙消雲散。他的胸腔仍然在燃燒,並非為了興奮,而是為了仇恨。為著自己把持不定、軟弱無能的恨!桌緣被鉗出一道深深的刻痕,蟹鉗連帶劇烈的憤懣傳到木桌,所有東西霎時都在彈跳、顫抖。他憤怒地高聲喊叫。Flying Dutchman 發出嘎啦嘎啦的苦音,似是遭到強大的水壓擠壓。
門外傳來了惱人的拍門聲,船員們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恐慌。
「船長!船長!」
漆黑厚重的雲朵像是滴落水中的顏色染料,只是化開、舒卷的過程被加速進行,翻滾、重疊、侵占、插入、分裂、撕碎、騰空消失。那是迫於無奈選擇寄生在兩片肺葉的仇恨之花,快速進行著萌芽、開花、結果、枯萎,吐出層層疊疊的花瓣如紛飛柳絮,卻是一瓣比一瓣尖銳,一瓣比一瓣邪惡。憤怒難平的遠古深海爬蟲類正要張開牠的尖牙利用強烈的咬合力齧咬。「鏘」的一聲,利刃劃過仇恨之花的根部,將之橫切一分為二,並如在火山口盤踞多時的火山湖於爆發時那樣消散去盡。一切,歸於寂寥。
Davy 嘴角輕啟吐出心中剩餘的不快。他疲憊地低下頭來,發現纏結在鋸齒上的布袋在彈指之間使他心軟了。他提起蟹鉗,用吸盤揪著布袋倒出裡面的東西,仔細地審視。那是一個只有尾指高度的小玻璃瓶,橡木瓶塞上烙著 Tia 名字的縮寫﹕T.D.。 Davy 讓玻璃瓶在黏稠的掌心緩緩滾動,看著內裡精緻、脆弱的物件一層蓋過一層,如海面上翻滾的浪潮。他以觸鬚捲著瓶身,小心翼翼地把堵著玻璃瓶的木塞從狹窄的瓶口拔出,因用力過度而潑出了瓶中的物件。雪花似的小點在黏糊糊的骯髒地板上散落,一如在夜空中斗落的耀眼星辰。
他的眉頭痛心地高聳起來,眼神變得一片茫茫然。
他認得這些細碎的東西 ──
星砂。
有著星辰形狀的小砂粒,裝滿了半瓶,混和著比星砂大一倍的透明晶石。
那片象牙白的景象湧入心田,填塞了每一片渴求甜蜜愛情的細胞。八爪觸鬚不自覺地彈奏起失落已久的旋律,一開始是生澀、錯亂的。Davy 緊閉著眼睛,頭顱隨著旋律的高低而起伏、搖晃,全身肌肉繃緊得他不得不用力吸氣。所有記憶驀地充斥住身體,觸鬚狂亂地揮舞。海面上突出的岩石上,坐著一個個蒼白的身影,以她的名義沈吟著、低唱著﹕
『I will tell you everything you’d ever like to know
All the stars you wish upon, I will make them yours
I’ll speak to you in poetry to fill your dreams with light
Assure your every fantasy comes to life』
Davy 張開眼睛,伴著怒吼一聲觸鬚猛地一甩,讓玻璃瓶在地上摔個粉碎。他身體一軟,在風琴前的椅子上坐下。歌聲勾起了他莫名的痛。那一道看不見的眉攅攏在一起,目光在船艙裡四處游移,像是在尋找疼痛的來源。Davy 不斷眨著眼睛,企圖阻止淚水流下。他昂起頭吸著鼻子,眼光閃爍不定。印在臉上的所有東西都痛苦地扭曲起來,淚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終於忍不住緊捂著臉嗚咽鯨魚的輓歌。
誰說 Davy Jones 是沒有心的怪物。
他只是一個有心無力的男人。
「The strength I simply… never found, I will… find in you. What I believe our fu…ture holds, I will see it through.」回憶中的歌聲斷斷續續,好像發條將盡的音樂盒死心不息的放歌。那是一首緩慢、優美的歌,敘述人世間最真摯的愛情。男女雙方的聲音齊聲相合,互相輝映,達致二人同體的美妙境界。「To be wi… you a lifetime… is really all… I ask… as if… t were the la…st one for us…」(註四)
像是受到緩慢的節奏影響,Davy 把觸鬚抵在風琴琴鍵的動作放得很輕、很柔。他晃動著頭顱,彈奏起他創作的輓歌來,異常突兀地中斷了歌聲。儘管觸手蜻蜓點水地輕觸,吸盤也沒有強硬地附著長著青苔的琴鍵,向艙頂延伸的珊瑚狀風琴管卻持續發出沈重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音符。遠遠埋在 Isla Cruces 的沙子下,被封鎖在 Dead Man’s Chest 裡的心臟感到一陣劇痛。血水透濕了從未送出的情信。
「啊……」他踩下音量踏板,將扁平、冗長的樂音放大,增強了磨擦肉體的苦楚。Davy 專心注視他所按下的每一個琴鍵,專心聆聽他所彈奏的每一個音符,專心承受他所挖掘的每一份痛苦,為的就是避免跟鍵盤台上的雕刻有所接觸 ── 那位長髮披散、面容慈祥、全身赤裸的女海神。他實在不敢、亦沒有資格瞻仰她的容貌。
悲哀的琴音跟隨霍地潛入水中的 Flying Dutchman 航向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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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3. 《Dreams of Sea and Sky》,女歌手 Surabhi 的作品
4. 《You Are My Miracle》,英國版由意大利歌手 Vittirio Grigolo 與威爾斯女伶 Katherine Jenkins 合唱,亞洲版由 Vittirio Grigolo 與組合 “Pussycat Dolls” 主音 Nicole Scherzinger 合唱;個人推薦前者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