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inority and The Majority‧少與眾》
── 獻給荒川弘老師、鋼鍊迷、佐莎迷及 09 年 4 月年番《鋼 FA》
配對﹕Roy Mustang / Riza Hawkeye
說明﹕難得認真到不行 (?) 的一篇,慶賀鋼鍊二次動畫化
一度被人設及宣傳片雷得無法動筆 OTZ
非常感謝被我煩了很久煩到快要死掉的私人顧問兼執事小姐艾咪、互相交流意見和不斷給予鼓勵的小雪以及一直以各種方法支持我的讀者們
此文同時在論壇「鋼之中文推廣執行會」發表,請繼續多多指教
超過一個月沒更新還有票還有書櫃大家好熱情我好有罪惡感 囧||||||||
非常感謝大家 ♥
還有小 E 抱歉,合作文我在撇完這篇後就會開始動筆 (妳滾開)
── 獻給荒川弘老師、鋼鍊迷、佐莎迷及 09 年 4 月年番《鋼 FA》
配對﹕Roy Mustang / Riza Hawk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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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被我煩了很久煩到快要死掉的私人顧問兼執事小姐艾咪、互相交流意見和不斷給予鼓勵的小雪以及一直以各種方法支持我的讀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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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 by Theory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自火焰中誕生
── 瘂弦《上校》
記得羅伊‧馬斯坦古在霍克愛老師臨死前,是怎麼義正辭嚴地告訴老師,他決定加入國軍以軍人身份為國家效力的原因。
霍克愛一雙佈滿紅絲的浮腫厲目沈穩地盯著他,疲憊中夾雜著一貫的不屑。不,也許老師在那一刻在意的不是他教育的學徒思想幼稚,而是那套海軍藍色的筆挺軍服終將要帶來的遺憾結局。無庸置疑,老師比他更為了解死亡的真諦。至今羅伊仍然揣摩不了滑過霍克愛老師虹膜的那道複雜微光,到底是死神關掉電燈而迸發出的最後一絲生命之光,還是乃預見學徒青澀的夢想將被殘酷的現實摧毀卻無力挽救的餘恨之淚?
好一個堆砌造作、辭藻華美的原因。
以類似蕈狀雲的姿態由內至外吞吐著的黑煙宣佈了一個敵方劇點的陣亡,火焰漩渦在羅伊木訥的臉上擦出晶亮的橙紅火花,深邃如浩瀚夜空的黑眸卻絲毫不受爆炸影響,直挺挺地凝望著被氣流捲上空中的雜物驅散開來,路線飄忽地降落地面。他的尾指隔著發火手套無意識地磨擦著無名指一側,沒有人知道他這個動作的含義,恐怕本人也不甚清楚,就像是沒有人知道他與它們永世無法分離,而兩者的實際關係又是如何。羅伊經已與瓦礫堆上的焦黑融為一體,他的內臟與血肉岩漿似的流滿一地,他的喉嚨被內傷誘發的血海堵塞,從口中不斷吐出接近墨黑的液體……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領略到老師的堅持是正確的。
「焰之鍊金術師大人,您可以開始了。」
羅伊內心深處泛起了對第二稱號及敬稱表示厭惡的情緒,但很快就被包圍身軀的環境同化了,未到達浮現在臉上的程度便靜寂下來。諾克斯醫生在稍遠處的輪架床上解剖著前一名受害者,剛以 Y 字型剖開燒得焦黑的胸腔翻弄內裡的臟器,口罩上烙印著鮮紅與焦黑混雜的污痕,讓他僅僅暴露在外的眼神難以捉摸。空氣裡飄盪著墓園獨有的靜謐,一種激盪不起一絲漣漪的靜默氛圍。
羅伊走上前緩緩提起右手,在那位年輕的伊修巴爾人拚命掙扎搖動鐵鍊時,動作頓了下來凝結在空中。他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麼在這裡做什麼?羅伊嘴角抽搐的角度是如此的微小,微小得容易遭到忽略,他讓漸趨僵硬的姆指擦過中指發出清脆的一聲「嗒」,令人難受的膠著狀態就此結束。火精靈沙羅曼蛇猶如愛搗蛋的淘氣小妖精,纏上了被銬著手銬、腳鐐的伊修巴爾人的小腿。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諾克斯醫生瞟了一眼劇烈地搖擺並持續發出咚咚聲的鐵鍊,扔下手術刀的動作既輕且柔。他默默抓起了針線與手術鉗一板一眼地縫合起屍體的胸腔。羅伊倚回冷硬的牆壁交疊雙手,一臉冷漠地等待研究人員的下一步指示。神經早已被不斷重覆的程序與動作麻醉了,麻醉得很徹底。羅伊與諾克斯醫生有著一個別人無法體會的共識,關於「死亡」的獨特見解。他們幻化成蹲坐在聖母院上的一尊石像鬼,各踞一角,噤若寒蟬,彷彿活著的就只有悲痛得呼天搶地的人體實驗品,而此間裡唯一活著的人卻奢望自己不曾活過。
戰爭能夠顛覆一切常理。
羅伊與修茲才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轉,此刻卻面容平靜地出現在擠滿士兵的軍營,如常地和同袍打招呼。
火光遊走於她的身影,切開了陰影,又換掉了光明,再碰上鐵杯的邊緣沿著弧度滑開。修茲向那人道了謝,羅伊帶著些許好奇看著那名在軍隊裡造成不少轟動話題的狙擊手伸手褪去兜帽,露出一頭熟悉的金髮。他的臉色瞬間轉為鐵青,無神的棕眸犀利如箭,將他釘在原地。
羅伊知道圍繞著她頸項的衣領是為了掩飾什麼而存在,心虛與愧疚交織成的悸動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他的心跳隨即成為了心臟監察儀裡一條平穩地滑行的螢光綠線條。
她 (他) 是誰?她 (他) 為什麼在這裡?她 (他) 在這裡做什麼?
他們不知道是單純的被殺掉,還是逃離死亡天使的魔爪得到重生的機會比較幸運。總而言之,他們都在那場慘烈的伊修巴爾殲滅戰中僥倖地存活下來,事後都因傑出優秀的表現受到高層褒獎,階級得以升遷。羅伊仍然會造關於戰爭的血腥噩夢,他會忽然在床上驚醒,發現自己氣喘如牛、汗流浹背、渾身黏膩。同時,他會慶幸張開眼睛的一剎那,他意識到世上至少存活著兩個與他經歷過同樣浩劫的知己,無須言明便了解他的苦痛與精神上的桎梏。
常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是王座背後不變的定律,成就一位傲視群雄的王者代價通常都非常龐大。可能是一個部隊,可能是一個村落,可能是一個城鎮,可能是一個國家,而有些代價遠比犧牲者的數目來得更抽象、更慘痛。他並非嚮往權位威勢,當羅伊心灰意冷地走在午夜冷清的街道上,他非常肯定地對自己說,他不過想借助在上位者的威能守住亞美斯特利斯每一位國民的幸福。因著這個原因,他遠比那些貪慕虛榮的權能走狗奢求更多﹕他要求忠誠地效忠於他的騎士、智囊們不擇手段地存活下來。
拿過食物盤與餐具的修茲中校擰頭怔怔地盯著好友好幾秒,接著嘴角掛上了玩味的笑容,左手撐腰右臂捶上對方肩膀,以那種勾搭酒吧女郎的壞壞語氣揶揄道﹕「嗯~ 知道嗎?這種想法可是比『層壓式』更為天真幼稚喔!馬斯坦古上校。我對你未來的表現更加期待了…… 請給我一份熱狗!可以多加一點蕃茄和美乃滋嗎?謝謝!東部鄉下果然比較有人情味哩!」
他那位冷豔的副官則是停下了翻弄夾在文件夾上的公文的動作,徐徐地露出了當天首個真摰的笑容,言簡意賅地稱之為「溫柔」,並適時地在加班的休息時段遞上一杯特別調製的提神咖啡。
莉莎說,這是他獨有的溫柔。
溫柔。
是麼?
假如羅伊夠溫柔,他便不會把轟炸敵方的火焰用在一位如此堅貞、純潔的女孩身上吧?真正善良、溫柔的人應該是莉莎才對。羅伊好久沒有在打響指後不忍地閉上雙眼,不敢直視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了。鮮紅與暗紅相互交纏、糾結的景況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喚醒了羅伊對於那本染血的筆記本的記憶,染血的前一刻老師還在頁面上以墨水書寫。他看不見莉莎死命緊咬下唇的苦況,但從她抓緊膝上衣料的手臂的僵直程度來看,她正在忍受著他無法體會的痛楚。而事實上,羅伊的確無法理解她到底是如何竭力壓抑向他發火的衝動,決意把所有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因此羅伊跪在她背後替她止血的時候,他的膝下衍生出一種無形地加強彼此牽絆的東西 ── 誓言。
是的,他們是早早該下地獄的一群。
它理應是一個完整的鍊成陣,一個理應被徹底地摧毀的毒瘤,而非將壞死的部分從良性細胞中切除就了事。沒有人知道餘下的細胞是否已遭到浸潤、將來會否受到感染。他悄悄地收起了莉莎背上被燒毀的一角放進心裡,共同承擔同一份罪孽的舉動延長了二人靈魂的壽命,這也意味著終有一天他們會歸化為同一個鍊成陣的整體一同逝去。只要莉莎的棕眸能夠回復往昔的神采,他不介意充當喀戎代替普羅米修斯承受惡鷹啄食血肉的刑罰 (註一) 。
****
莉莎潛意識裡與鍊金術保持著一個禮貌性的安全距離。這跟年幼喪母的她無意中瞥見在地窖裡進行鍊金術研究的父親多少有點關係。她從三番四次侵擾她的噩夢中意會到母親經已不在人世的既定事實,獨自一人在漆黑的房間裡以發抖的稚嫩聲線呼喚「爸爸」卻得不到回應,讓她了解到鍊金術研究對父親來說比安撫突然驚醒的女兒重要。
父親穿著陳舊的袍子在幽暗角落裡蠕動的身影使莉莎退卻,她總是拉扯著邊緣磨損得厲害、縫紉線飛脫的袖子讓父親彎下腰,上面有著不少遭化學物質腐蝕或染化的痕跡。長時間沒有經過修剪的瀏海了無生氣地塌撒在額前,遮蓋著他蠟黃且瘦削的面容,只有快速開合的嘴巴透露了他此時此刻對研究專心致志的程度。
過度大的袍子籠罩著日形枯槁的身軀,晃動本生燈火焰的氣流勾勒出輕踮著袍子輪廓的另一種形體,宛如從天而降的梅菲斯特 (註二) 的點觸,使霍克愛的地位跟出賣自身靈魂與魔鬼簽下噬血之約的浮士德 (註二) 及杜利安‧格雷 (註三) 並列,終將為堅決創造出難以駕馭的非人力量而付出慘痛的代價。莉莎敏感而脆弱的幼小心靈感受到走火入魔的危險,她唯一的反應是雙手扶著門框僵持在地,任由那股填塞了地窖每個角落的蒼藍滲透出來虜獲她嬌小的軀體。
她永遠無法理解父親談論鍊金術時臉上浮現的興高采烈,那是過了大半輩子貧窮潦倒生活的他苟存於世的僅餘證明。當父親某天在早餐桌旁罕有地抱起了年幼的莉莎,並一臉懇切地向她訴說著鍊金術偉大的成效時,她只是把水靈靈的圓潤眼珠瞪大眨了眨,便乖順地頷首表示對父親的信任。她選擇了相信,相信父親的話,相信鍊金術強大的力量能夠給人們帶來幸福的未來。
直至盤踞在整個背部的鮮紅刺青毫不留情地把莉莎的肉體連同意志活生生撕裂成片。
莉莎含著淚提起父親的左手繞過後頸以承托起他半邊羸弱不堪的身軀,知道每晚引發他劇烈咳嗽的病源最終把父親的生命搾乾擰盡了。沈澱在喪親傷痛中的她感到背部刺青的重量遠比父親的肉體沈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正如素未謀面的外公誠實而凝重地告知她父母私奔的始末當下 (註四) ,她的記憶拒絕喚起父親平常在地窖裡埋首做研究的狂熱神情一樣。
太殘酷了。
對她來說,鍊金術不過是賦予了「剝削」另一個淒美至極的名字。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毅地再一次選擇了相信,相信鍊金術強大的力量能夠帶給人們幸福的未來,相信軍隊的存在是為了更充分地運用鍊金術的力量。
首次射擊訓練讓人印象深刻,莉莎被子彈發射的響聲嚇得全身一震,聲音刺耳得如同一架轟炸機在耳邊呼嘯而過。伴隨扣扳機而來的後挫力頂撞著她的鎖骨與肋骨,疼痛就像睹在胸口縈繞不去的一團悶氣,鬱卒得讓莉莎晚上掀開厚重的棉被也感到難過的窒息。
她以為躺在手中的來福槍是一只狂亂、叛逆、不受控制的野獸,那一發出乎意料的子彈卻準確地打進了二百碼外的標靶,為她贏得了教官的青睞與同學的歡呼喝采。子彈在標靶範圍製造了一個個邊緣參差的彈孔,微小的缺口同樣無聲無色地烙印在莉莎純潔的靈魂上。
她連那個人的樣貌都來不及看清,那個人便一聲不哼地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雙手沾滿血漿的莉莎突然領悟到一個道理﹕在決意將不受控制的魔物降服並駕馭前,必須把自己提升成等級更高的惡魔。從她把澄明如鏡的棕眸對準瞄準器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是純粹的莉莎‧霍克愛。士官學校的老師一再強調,鏡頭下的世界只有兩個﹕活人和死屍。管你是友軍敵軍,管你是政黨要員平民百姓,管你是伊修巴爾人亞美斯特利斯人,一旦被鎖定在鏡頭下只有「待處理」與「已處理」的分別,然而兩者的下場同樣是化成列印在公文上準備被大總統閣下閱覽,繼而被徹底遺忘的一堆無意義數據。
為了成就羅伊青澀的政治理想,她學會了透過瞄準器看這個複雜的人間,從此擁有在一秒內分毫不差地切換兩個世界的能力。她容許謊言掩飾每次扣下扳機的後果,默默地肩負起委派予她的任務。在槍管下墊上沙包,伏下,耐心等候,穩定呼吸,集中精神,瞄準,逮獲時機,扣扳機,重新上膛,由始至終不發一言。
想要從現場抽離只需要把湊近瞄準器的眼球移到別處,本來近在咫尺的殘暴血腥立即成了遙不可及的模糊過去,身份也由手握凶器的殺人者變成隔岸觀火的肇事者。沒錯,槍械不像近距離攻擊用的刀劍利器,不會在行刑者手上留下殺戳的手感,但會在人類極度倚賴的視覺烙上無法磨滅的陰影,像錄影帶一般在那有限的圓形範圍內反覆重播。
這場美麗的騙局在羅伊‧馬斯坦古少校無意中闖入她的圓形範圍時迅速落幕。
騙人。
騙人的。
軟垂在羅伊掌心中的白手套此刻銳利如鋼,狠狠劃破了莉莎以謊言建構的保護膜,她硬是強迫自己把顫抖的食指從扳機移到外環上稍息。「嗄……」他們三人的罪行重重坍塌至莉莎的背部,嗆到了她憋在胸腔的最後一股冷靜沈著。濃烈的死亡氣息成了附骨之蛆般的存在,如今開啟審判之門的關鍵經已出現,她必須被迫與早已破敗得千瘡百孔的墮落靈魂赤裸相對。
父親坐在書桌前沈醉地反覆吟誦鍊金術理論的低沈嗓音 ── 莉莎再次清楚的聽見了。它沈淪在變得茫然若失的魂魄裡,瓦解了莉莎身為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本著對贖罪與死亡的執念,莉莎沒有任何猶豫地為自己製造了另一個帶有腐蝕性的齷齪靈魂賴以為生的騙局。穿著這身軍服,服從上司的命令,殺人,被詛咒下地獄去,然後,終有一天,被殺,真真正正被押解至地獄忍受烈火焚身的煎熬。
由始至終不發一言。
****
「不是『沒有開槍傷人』,是『無法開槍傷人』。看著同伴陷入危險,我卻無法扣動扳機。」
愛德華那雙清澈澄明的眼睛因著莉莎直截了當的批評而變得黯淡無光,顯然對自以為做得完美妥善的心理準備遭到強烈斥責而感到不滿,但卻找不到合適的辭藻反駁。莉莎瞭解羅伊面對這孩子時無意中表露的溫柔與責任感,不僅僅源於他們擁有相似的童年經歷。她同樣希望那一株株未受污染的幼苗能夠避過被成年人世界的污穢所荼毒的命運。可是,像愛德華這種早已深陷其中的孩子,他們只能夠在危急時候挺身擋在他面前讓他所受的傷害減至最低吧。
因此她現在手裡握著這把手槍。
為了守護羅伊難得的溫柔,她必須變得堅強。
「疾風號!進去,坐下。」莉莎喝止企圖跟在愛德華身後跑到外面蹓躂的黑色疾風號,簡潔有力地下令。疾風號乖巧地走回住所蹲坐下來,抬頭看著重新鎖上大門的主人並伸出粉嫩的舌頭。莉莎迴身蹲下來,疾風號正滿帶期許地瞪著圓滾滾的眼球看著她。牠在把爪子抵上主人膝蓋時興奮地「汪」了一聲,顫動的舌尖透露了牠的渴求。莉莎妥協地嘆了口氣,將仍留有潤滑油氣味的雙手在長褲上擦了擦,然後她嘴角擠出笑容,調皮地使勁揉著疾風號的頸毛。
「你啊,就只懂得啃骨頭、四處闖禍和睡覺,任何事也不用顧慮。多幸福。」
「胡── 汪!」
莉莎打開擱在角落沒來得及空置的購物袋,賞了疾風號一塊骨頭狀的狗糧,算是剛才對談期間一直安靜地待在桌旁的小小獎勵。她抓起肥皂抹了抹掌心,扭開水龍頭沖洗雙手,洗滌每一寸殘存的油膩。微燙的溫水撫過每一吋肌膚的時間似乎漫長得讓她足以思索人生起點與終點之間的距離。
莉莎把水龍頭關緊,心不在焉地拿起毛巾擦乾雙手。她停下了擦拭的動作,視線緩緩攀升至邊緣綴著青綠黴菌的鏡子,接著雙手撐在洗手盤上,凝視著鏡中表情漠然的自己。
瞳仁裡猛地以螺旋狀反收的光芒所表現的冷靜專注與饒富興味就像莉莎正在審視著一件背後蘊含怵目驚心的血腥歷史的工藝品。她這樣子像不像殘忍地了結一群人的性命,然後若無其事地清洗濺到身上的血液、鉅細無遺地清理犯罪證據、昧著良心與邪魔簽訂契約的冷酷殺手?莉莎伸手撥開斜倚在額前的金絲瀏海,瞬間完全暴露在鏡面前的棕眸彷若解除了嚴密封鎖的野獸,深埋在瞳孔裡的鷹魂飛撲而出,拋擲的線條凌厲迫人。
「不是『沒有開槍傷人』,是『無法開槍傷人』。看著同伴陷入危險,我卻無法扣動扳機。」
愛德華無奈的描述喚起了莉莎剛進入士官學校的遙遠記憶,隨著經驗層層累積而被推進記憶樓閣的夢境 ── 面對那枝冷冰冰、硬梆梆的鐵器的陌生感。
那樣天真的眼神不會再有了。
浴室外迴響著狗糧被咀嚼的格格悶哼,而莉莎的眉頭感觸地聚攏交纏,眼簾斂上為著一個在回憶裡多次搜刮不成的眼神進行哀悼。她伸手撫著左肩燒傷傷口合癒的部分,似乎再次感覺到了羅伊戰戰兢兢地把紗布覆上血流不止的傷口的刺痛觸感,還有他細心地叮囑她記得定時更換繃帶的語調。
那麼的痛苦,那麼的柔和。
那平滑而泛白的部分好像不曾屬於她,而是屬於那個在伊修巴爾小孩墓前提出燒毀鍊成陣要求的女孩。莉莎鼻子一酸,發現淚水不爭氣地填滿了她的眼框。為什麼她會莫名的感到害怕?明明自己早已把內心深處的所有連同靈魂完完全全交托給羅伊,對他所做的每一個抉擇表示絕對的信任,甚至擁有他賦予的制裁權利。為什麼還是會感到難過?她到底在難過什麼?她到底在難過什麼!莉莎咬了咬下唇,以手背抹去聚攏在下巴的淚水,扶著洗手盤輕輕吸著鼻子。她斜眼瞟著鏡中流淚的自己,胸口一陣抽痛。
鷹之眼。
她已故父親的姓氏。她的姓氏。她的稱號。她背負的罪孽。
她還有背負更多罪孽的能耐嗎?
****
基斯蜜絲把墨水筆置在筆托上,飛快地檢查過酒吧的帳目後,在摘下眼鏡時疲累地呼了口氣。她撥了撥搭在睡袍上濕淋淋的長髮,任由帳簿攤在書桌上等待墨水乾涸,逕自走進了浴室塗抹面霜。時間接近深夜,遠離繁囂的近郊公寓很平靜。走廊偶爾傳來鄰居歸家的聲音﹕門前模糊的對話、鑰匙與扣環碰撞的叮噹、或是大門「砰」一聲關上的悶響。薄弱的牆壁並非完善的隔音設備,身為情報販子的基斯蜜絲每每對牆壁另一邊的動靜感到異常在意。
當那串溫和的叩門聲響起時,基斯蜜絲微感詫異地停下了塗抹的動作,眼睛煞有介事地瞇了起來。事前她沒有聽見公寓大門關閉的啪嚓聲或任何類型的腳步聲,特殊狀況瞬間挑起了她的警戒心。「是誰?」她邊朝著大門提聲詢問,邊躡手躡腳走近大廳的鞋櫃,從堆滿高跟鞋、靴子、貴婦涼鞋的間隙裡抽出一把格格不入的叢林獵刀握在手上 ── 她該慶幸古拉曼那獵奇老頭子並非盡是送些只能擺不能用的怪異收藏品。
待敲門聲響過第二遍,基斯蜜絲將獵刀維持在腰際的高度抵在門框,猛地把家門開了一道縫。「…… 原來是你。」繃緊的神經在看見來人後立即鬆弛下來。「難道我沒有教過你作為一位訪客應有的禮儀嗎?進來吧!」她收起了狐疑的眼神,接著頭也不回地把對方那句「晚上好」拋諸腦後。「怎麼突然有了回家的興致?自從你調到中央來還沒有回來過,我可不記得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基斯蜜絲在開放式廚房的櫥櫃裡找尋乾淨的杯子,不忙以揶揄的語氣探頭詢問養子深夜突然出現在家門前的原因。
「孩子來探訪久未見面的母親,天經地義吧?中央司令部的工作比較繁重,作風也不如以往待過的東部那麼悠。請原諒。」穿著軍服的羅伊苦笑著脫下黑色大衣,走近正提起玻璃瓶倒水的養母,鄭重地遞給她一個比手掌大一點的木盒。「為了表示歉意,我可是帶來了妳最喜歡抽的雪茄喲!」
基斯蜜絲強忍著沒有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在接過木盒同時把水杯塞到羅伊手中。「這麼客氣!關係不是生疏,我也不是錙銖必較的人。醜話說在前頭,這裡沒有額外的房間或床舖,你只能睡那張坐墊深陷的老舊皮革沙發。」
「沒關係,讓人腰酸背痛上一整天的吊床我也睡過了。」軍服上衣被羅伊隨手扔下,從沙發邊緣滑落到地板上褶成一團。他解開襯衣領口與袖口的鈕釦,和著水呷下了藥袋裡的抗生素,然後避重就輕地護著腹部躺下,手臂像是遮擋從天花灑下的燈光般隨意地覆上了眼睛。「呼── 總比家裡的硬板床舒適多了,起碼有懷念的母親味道。」
「嘿,國家鍊金術師的住所能有多寒酸。」基斯蜜絲毫不領情地一語道破養子話中的不協調之處。雖然她忙著聆聽輕晃中的雪茄有否發出表示不新鮮的爆裂聲,但她銳利的眼眸仍密切注意著養子的一舉一動。「口甜舌滑,難怪伊莉莎白追了這麼久還沒追到手。」儘管他試圖以勉強掛上嘴角的微笑掩飾,臉上疲憊的神態與沮喪的氣息依舊逃不過基斯蜜絲富於閱歷的眼睛。
多久沒看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了?
任由寂靜在室內漫延,她好整以暇地取出特製的長火柴燃點雪茄,小口小口地吸進喉嚨,再緩慢、謹慎地吐出煙霧讓香氣縈繞著自己。基斯蜜絲若有所思地看著躺在沙發上靜止不動的養子好一會,指關節習慣性地磨蹭著深棕色的茄衣,再度開口時嗓音沈滯得似是低了整整一個八度﹕
「在醫院待了那麼久傷口還沒好嗎?萊仔 (註五),虧你還是個被稱為『伊修巴爾的英雄』的軍人。」
「對,恐怕是案頭工作做太多了,身體機能退化得特別快。」羅伊閉著眼睛輕輕地回應對方的調侃,神態像極了在催眠師誘導下乖順地回答問題的病人。「不中用了。」
「哼。」基斯蜜絲對這種反常的技降式回應嗤之以鼻。「看看你現在這副灰頭土臉的樣子,真不像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睜眼說瞎話,你真的這麼空閒來探望我老人家才好。」她嘴裡咬著雪茄,抱過一張薄被子抖開披到羅伊身上,站在他面前嘮嘮叨叨了好一會﹕「從小你就是這副德性,不高興、受委屈、被欺負只會躲在家裡閉著嘴巴不做聲,問你發生了什麼事就只懂木無表情一個勁地搖頭。要哭就給我大聲哭出來!」她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什麼都悶在心裡對身體不好。」
「…… 晚安,夫人。謝謝您。」
羅伊笑著虛握了一下養母肥厚的手掌,調整過睡姿後合上眼睛。
這傢伙…… 連說說客套話應酬她的力氣也沒有了嗎?基斯蜜絲直起身交疊雙手,沈默地緊盯著呼吸均勻似乎很快陷入了睡眠的養子。良久,嘴裡沈聲吐出一句﹕「孩子,你懂得回家就好。」她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胡亂撫了撫羅伊的頭髮,關掉大廳的照明走進睡房繼續享用她的雪茄。
羅伊提起右手拉扯著瀏海好虛掩濕潤的雙目。
養母帶有寵溺與安慰意味的話語及動作讓他感到有點哭笑不得。他經已三十歲了,成年很久了,還把他當從前的小鬼頭看待 ── 不過,他不討厭偶爾被人當小孩。右手手背殘留著用十字刀劃下的鍊成陣,羅伊在慘白的月光下注視著因皮膚癒合而變得泛白的痕跡,耳邊不禁響起了莉莎在第三研究所地下的絕望呼喊。她拚命想要掙脫艾爾凡斯的阻撓趕到他的身旁,徬徨的表情與焦急的呼叫讓他倍感心酸。他讓她擔心了。他該死的讓她擔心了。
這是羅伊今天第二次盯著手背的鍊成陣思考,思考自己的軟弱無能。
他看著金格‧布拉德雷兩指輕觸披搭在左眼的眼罩,娓娓訴說著藏在布料下的底蘊的由來。羅伊發現自己的視線與觸感從此無法從他的眼罩上移開,從那裡透射出的視線與氣勢是如此的鋒利,鋒利得他無法忽視。感覺到潛藏於鋒利中的脅迫與強大,他表面上保持鎮定自若,實際上體內的一切都因緊張而失控地翻騰。
經歷過戰爭的羅伊深切的了解到,「憤怒」對於一個處於極度悲傷狀態的人類來說,是毫無顧慮地自我發洩的一個藉口,是餵食寄居在心靈的復仇野獸的養分,甚至是延續殘破生命的中流砥柱;但是對於眼前的大總統來說,或許應該稱他為人造人「拉斯」,「憤怒」這種情緒是與生俱來的,是他的本能,跟普通人類遇到危險會不顧一切求生的直接反應一樣。
羅伊怎樣也無法說服自己忽略這種隨時能夠壓垮他的壓迫力,即使他知道布拉德雷基於「人柱後補」的窒礙不會動他一根寒毛。他只是在面對大總統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布拉德雷隨時可以由溫文有禮的傑奇博士化身為暴躁魯莽的海德先生 (註六) ,刀鋒出鞘隨便一揮就讓他頭頸分離 ── 而他的確用一張白紙黑字的公文做到了這一點。
在軍用車上他則是提起了「賴斯黛」這個令人背脊發涼的名字﹕那個魅惑的女人,那個高傲的人造人,那個猙獰可佈的怪物。賴斯黛確實是波提切利畫筆下從金色貝殼中誕生的維納斯女神,也是舊約聖經裡成功以禁果遊說人類始祖阿當與夏娃背棄光明的毒蛇。
躲在墨黑鬈髮後的迷濛星眸、尾端翹起呈深紫色的挑逗唇角、隨著步姿款款擺動的嫵媚水蛇腰、溫厚與甜膩得恰到好處的柔軟嗓音…… 這些代表「性感」的一角組成了她的整體、她的名字,無時無刻散發著讓睪丸素急速飆升的誘惑邀請。它們意亂情迷的存在掩飾了那雙如金絲雀般幼細、優美的纖手潛藏的危險 ── 她右手一抖一揮的延伸跟她釋放寒光的眼眸一樣如寒針般刺人,切開了室內混濁的空氣與二人微喘的氣息。
羅伊在伊修巴爾殲滅戰中的深刻體會卻未能幫助他打敗賴斯黛。他只能不甘地負傷倒地,聽著對方從容不迫的步伐逐漸遠去。鞋跟歡快地扣敲著地板宛如伴隨著棺木離開教堂移動至墓地的喪鐘。
「哈博克!」
羅伊躺在佈滿殘骸的骯髒泥濘地嘶吼著失去意識的部下的名字,呼吸急速而痛苦,聲音帶點焦慮與驚慌,一如戰場上躺臥在牆邊等待死亡降臨的敗者一方。驀地緊咬下唇的動作讓他意識到腦裡有一把理性的聲音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理智、清醒,另一把聲音在努力回想造成不妨礙行動的燒傷的打響指力度,第三把聲音則是仔細盤算著追上斯黛得花上多少時間。
軍人與鍊金術師的本能促使他思考。
在思緒既混亂又清晰的情況下,羅伊從口袋裡挖出隨身攜帶的軍用十字刀艱難地挑出刀刃,咬緊牙關用顫抖的左手握著刀柄一筆一勾地刻劃出熟悉的鍊成陣,切割手背皮肉的痛楚不比腹部血如泉湧的傷口。若非永遠失去莉莎的強烈恐懼一再因桂度尼張開血盆大口噬咬的影像不斷加強,他肯定自己捱不過火燒傷口的漫長煎熬,也許無法及時趕到她的身邊,把她從崩潰邊緣拯救過來。
沒有她陪伴的路途該有多麼的艱苦,他連想也不敢想。
羅伊皺著眉頭溫柔地吻上了鍊成陣,動作帶有教徒祝禱的虔誠,彷彿他此刻啟唇親吻的不是自己粗糙的手背,而是莉莎傷痕纍纍的白皙背部。這是極端深沈的一吻,唇瓣收縮著逐一吃進鬆弛的皮膚,血紅條紋下深藏的秘密赤裸得教人鼻酸。
那一夜,羅伊花了一整晚在迴盪著伊修巴爾安魂曲的地獄火海裡奮力掙扎,意識朦朧地抵抗著迎面撲來的惡靈,沒有被噩夢中可佈的影像戳中神經而甦醒過來。
睽違了的孤獨。
§ 第一部分完 §
‧註釋‧
1. 普羅米修斯 (Prometheus)﹕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與智慧女神雅典娜同是人類的創造者;因違反宙斯禁止人類使用火的命令盜取天火給人類,而被囚禁在山上遭惡鷹啄食肝臟,宙斯又讓他的肝臟每一晚都長回來,好延長這場無止境的懲罰;後來海格力斯將半人馬喀戎與普羅米修斯交換,才結束了他的折磨
2. 浮士德 (Faust)﹕一名德國傳說中的人物,身份為巫師或占星師,傳聞他出賣靈魂予魔鬼以換取知識;在德國文豪歌德的歌劇《浮士德》中,那魔鬼叫梅菲斯特
3. 杜利安‧格雷 (Dorian Gray)﹕英國作家王爾德筆下的人物,出現在小說《杜利安‧格雷的畫像》中;故事講述格雷為了永遠保留自己英俊的美貌,願意出賣靈魂,希望畫像中的自己替現實中的自己老去;畫像是他犯下的罪孽的證明
4. 關於莉莎的身世及親屬離異﹕除了喪母與父親在她面前吐血逝世之外,牛姐並沒有在任何地方提到過莉莎的身世、她的父母與雙方親友斷絕聯絡的原因以及古拉曼與她的關係如何;這裡的版本是我和小雪閒聊時揣度再經過個人整理得出來的結果 (比起私生女我還是比較偏好私奔這個解釋),大家看看就好
5. 萊仔﹕關於基斯蜜絲對養子的暱稱,台灣的翻譯是「羅伊小弟」,玉皇朝的翻譯是以英文為根據,因此全名翻成「萊‧馬斯丹」,暱稱翻成「萊仔」;我覺得「萊仔」比較可愛所以就摒棄傳統 (?) 採用了玉皇朝的翻譯 (其實這人採用的翻譯亂七八糟看心情而定啦 XD)
6. 傑奇博士與海德先生 (Dr. Jekyll and Mr. Hyde)﹕英國著名小說家史帝文生筆下的人物,出自《化身博士》;這是一部描寫雙重人格和人格分裂的科幻小說,主角為傑奇博士,海先生則是性格行為跟他完全相反的內在人格
‧後記‧
22/02/2009
謝謝看畢全文
如果我說這篇完了還未進入真正的主題會不會有人想打死我啊?
本著依循漫畫中人物神髓的法則去寫
羅伊和基斯蜜絲的對話客氣得我想宰掉自己 (淚目)
所以硬是加了些溫情成分進去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自火焰中誕生
── 瘂弦《上校》
記得羅伊‧馬斯坦古在霍克愛老師臨死前,是怎麼義正辭嚴地告訴老師,他決定加入國軍以軍人身份為國家效力的原因。
霍克愛一雙佈滿紅絲的浮腫厲目沈穩地盯著他,疲憊中夾雜著一貫的不屑。不,也許老師在那一刻在意的不是他教育的學徒思想幼稚,而是那套海軍藍色的筆挺軍服終將要帶來的遺憾結局。無庸置疑,老師比他更為了解死亡的真諦。至今羅伊仍然揣摩不了滑過霍克愛老師虹膜的那道複雜微光,到底是死神關掉電燈而迸發出的最後一絲生命之光,還是乃預見學徒青澀的夢想將被殘酷的現實摧毀卻無力挽救的餘恨之淚?
好一個堆砌造作、辭藻華美的原因。
以類似蕈狀雲的姿態由內至外吞吐著的黑煙宣佈了一個敵方劇點的陣亡,火焰漩渦在羅伊木訥的臉上擦出晶亮的橙紅火花,深邃如浩瀚夜空的黑眸卻絲毫不受爆炸影響,直挺挺地凝望著被氣流捲上空中的雜物驅散開來,路線飄忽地降落地面。他的尾指隔著發火手套無意識地磨擦著無名指一側,沒有人知道他這個動作的含義,恐怕本人也不甚清楚,就像是沒有人知道他與它們永世無法分離,而兩者的實際關係又是如何。羅伊經已與瓦礫堆上的焦黑融為一體,他的內臟與血肉岩漿似的流滿一地,他的喉嚨被內傷誘發的血海堵塞,從口中不斷吐出接近墨黑的液體……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領略到老師的堅持是正確的。
「焰之鍊金術師大人,您可以開始了。」
羅伊內心深處泛起了對第二稱號及敬稱表示厭惡的情緒,但很快就被包圍身軀的環境同化了,未到達浮現在臉上的程度便靜寂下來。諾克斯醫生在稍遠處的輪架床上解剖著前一名受害者,剛以 Y 字型剖開燒得焦黑的胸腔翻弄內裡的臟器,口罩上烙印著鮮紅與焦黑混雜的污痕,讓他僅僅暴露在外的眼神難以捉摸。空氣裡飄盪著墓園獨有的靜謐,一種激盪不起一絲漣漪的靜默氛圍。
羅伊走上前緩緩提起右手,在那位年輕的伊修巴爾人拚命掙扎搖動鐵鍊時,動作頓了下來凝結在空中。他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麼在這裡做什麼?羅伊嘴角抽搐的角度是如此的微小,微小得容易遭到忽略,他讓漸趨僵硬的姆指擦過中指發出清脆的一聲「嗒」,令人難受的膠著狀態就此結束。火精靈沙羅曼蛇猶如愛搗蛋的淘氣小妖精,纏上了被銬著手銬、腳鐐的伊修巴爾人的小腿。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諾克斯醫生瞟了一眼劇烈地搖擺並持續發出咚咚聲的鐵鍊,扔下手術刀的動作既輕且柔。他默默抓起了針線與手術鉗一板一眼地縫合起屍體的胸腔。羅伊倚回冷硬的牆壁交疊雙手,一臉冷漠地等待研究人員的下一步指示。神經早已被不斷重覆的程序與動作麻醉了,麻醉得很徹底。羅伊與諾克斯醫生有著一個別人無法體會的共識,關於「死亡」的獨特見解。他們幻化成蹲坐在聖母院上的一尊石像鬼,各踞一角,噤若寒蟬,彷彿活著的就只有悲痛得呼天搶地的人體實驗品,而此間裡唯一活著的人卻奢望自己不曾活過。
戰爭能夠顛覆一切常理。
羅伊與修茲才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轉,此刻卻面容平靜地出現在擠滿士兵的軍營,如常地和同袍打招呼。
火光遊走於她的身影,切開了陰影,又換掉了光明,再碰上鐵杯的邊緣沿著弧度滑開。修茲向那人道了謝,羅伊帶著些許好奇看著那名在軍隊裡造成不少轟動話題的狙擊手伸手褪去兜帽,露出一頭熟悉的金髮。他的臉色瞬間轉為鐵青,無神的棕眸犀利如箭,將他釘在原地。
羅伊知道圍繞著她頸項的衣領是為了掩飾什麼而存在,心虛與愧疚交織成的悸動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他的心跳隨即成為了心臟監察儀裡一條平穩地滑行的螢光綠線條。
她 (他) 是誰?她 (他) 為什麼在這裡?她 (他) 在這裡做什麼?
他們不知道是單純的被殺掉,還是逃離死亡天使的魔爪得到重生的機會比較幸運。總而言之,他們都在那場慘烈的伊修巴爾殲滅戰中僥倖地存活下來,事後都因傑出優秀的表現受到高層褒獎,階級得以升遷。羅伊仍然會造關於戰爭的血腥噩夢,他會忽然在床上驚醒,發現自己氣喘如牛、汗流浹背、渾身黏膩。同時,他會慶幸張開眼睛的一剎那,他意識到世上至少存活著兩個與他經歷過同樣浩劫的知己,無須言明便了解他的苦痛與精神上的桎梏。
常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是王座背後不變的定律,成就一位傲視群雄的王者代價通常都非常龐大。可能是一個部隊,可能是一個村落,可能是一個城鎮,可能是一個國家,而有些代價遠比犧牲者的數目來得更抽象、更慘痛。他並非嚮往權位威勢,當羅伊心灰意冷地走在午夜冷清的街道上,他非常肯定地對自己說,他不過想借助在上位者的威能守住亞美斯特利斯每一位國民的幸福。因著這個原因,他遠比那些貪慕虛榮的權能走狗奢求更多﹕他要求忠誠地效忠於他的騎士、智囊們不擇手段地存活下來。
拿過食物盤與餐具的修茲中校擰頭怔怔地盯著好友好幾秒,接著嘴角掛上了玩味的笑容,左手撐腰右臂捶上對方肩膀,以那種勾搭酒吧女郎的壞壞語氣揶揄道﹕「嗯~ 知道嗎?這種想法可是比『層壓式』更為天真幼稚喔!馬斯坦古上校。我對你未來的表現更加期待了…… 請給我一份熱狗!可以多加一點蕃茄和美乃滋嗎?謝謝!東部鄉下果然比較有人情味哩!」
他那位冷豔的副官則是停下了翻弄夾在文件夾上的公文的動作,徐徐地露出了當天首個真摰的笑容,言簡意賅地稱之為「溫柔」,並適時地在加班的休息時段遞上一杯特別調製的提神咖啡。
莉莎說,這是他獨有的溫柔。
溫柔。
是麼?
假如羅伊夠溫柔,他便不會把轟炸敵方的火焰用在一位如此堅貞、純潔的女孩身上吧?真正善良、溫柔的人應該是莉莎才對。羅伊好久沒有在打響指後不忍地閉上雙眼,不敢直視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了。鮮紅與暗紅相互交纏、糾結的景況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喚醒了羅伊對於那本染血的筆記本的記憶,染血的前一刻老師還在頁面上以墨水書寫。他看不見莉莎死命緊咬下唇的苦況,但從她抓緊膝上衣料的手臂的僵直程度來看,她正在忍受著他無法體會的痛楚。而事實上,羅伊的確無法理解她到底是如何竭力壓抑向他發火的衝動,決意把所有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因此羅伊跪在她背後替她止血的時候,他的膝下衍生出一種無形地加強彼此牽絆的東西 ── 誓言。
是的,他們是早早該下地獄的一群。
它理應是一個完整的鍊成陣,一個理應被徹底地摧毀的毒瘤,而非將壞死的部分從良性細胞中切除就了事。沒有人知道餘下的細胞是否已遭到浸潤、將來會否受到感染。他悄悄地收起了莉莎背上被燒毀的一角放進心裡,共同承擔同一份罪孽的舉動延長了二人靈魂的壽命,這也意味著終有一天他們會歸化為同一個鍊成陣的整體一同逝去。只要莉莎的棕眸能夠回復往昔的神采,他不介意充當喀戎代替普羅米修斯承受惡鷹啄食血肉的刑罰 (註一) 。
****
莉莎潛意識裡與鍊金術保持著一個禮貌性的安全距離。這跟年幼喪母的她無意中瞥見在地窖裡進行鍊金術研究的父親多少有點關係。她從三番四次侵擾她的噩夢中意會到母親經已不在人世的既定事實,獨自一人在漆黑的房間裡以發抖的稚嫩聲線呼喚「爸爸」卻得不到回應,讓她了解到鍊金術研究對父親來說比安撫突然驚醒的女兒重要。
父親穿著陳舊的袍子在幽暗角落裡蠕動的身影使莉莎退卻,她總是拉扯著邊緣磨損得厲害、縫紉線飛脫的袖子讓父親彎下腰,上面有著不少遭化學物質腐蝕或染化的痕跡。長時間沒有經過修剪的瀏海了無生氣地塌撒在額前,遮蓋著他蠟黃且瘦削的面容,只有快速開合的嘴巴透露了他此時此刻對研究專心致志的程度。
過度大的袍子籠罩著日形枯槁的身軀,晃動本生燈火焰的氣流勾勒出輕踮著袍子輪廓的另一種形體,宛如從天而降的梅菲斯特 (註二) 的點觸,使霍克愛的地位跟出賣自身靈魂與魔鬼簽下噬血之約的浮士德 (註二) 及杜利安‧格雷 (註三) 並列,終將為堅決創造出難以駕馭的非人力量而付出慘痛的代價。莉莎敏感而脆弱的幼小心靈感受到走火入魔的危險,她唯一的反應是雙手扶著門框僵持在地,任由那股填塞了地窖每個角落的蒼藍滲透出來虜獲她嬌小的軀體。
她永遠無法理解父親談論鍊金術時臉上浮現的興高采烈,那是過了大半輩子貧窮潦倒生活的他苟存於世的僅餘證明。當父親某天在早餐桌旁罕有地抱起了年幼的莉莎,並一臉懇切地向她訴說著鍊金術偉大的成效時,她只是把水靈靈的圓潤眼珠瞪大眨了眨,便乖順地頷首表示對父親的信任。她選擇了相信,相信父親的話,相信鍊金術強大的力量能夠給人們帶來幸福的未來。
直至盤踞在整個背部的鮮紅刺青毫不留情地把莉莎的肉體連同意志活生生撕裂成片。
莉莎含著淚提起父親的左手繞過後頸以承托起他半邊羸弱不堪的身軀,知道每晚引發他劇烈咳嗽的病源最終把父親的生命搾乾擰盡了。沈澱在喪親傷痛中的她感到背部刺青的重量遠比父親的肉體沈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正如素未謀面的外公誠實而凝重地告知她父母私奔的始末當下 (註四) ,她的記憶拒絕喚起父親平常在地窖裡埋首做研究的狂熱神情一樣。
太殘酷了。
對她來說,鍊金術不過是賦予了「剝削」另一個淒美至極的名字。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毅地再一次選擇了相信,相信鍊金術強大的力量能夠帶給人們幸福的未來,相信軍隊的存在是為了更充分地運用鍊金術的力量。
首次射擊訓練讓人印象深刻,莉莎被子彈發射的響聲嚇得全身一震,聲音刺耳得如同一架轟炸機在耳邊呼嘯而過。伴隨扣扳機而來的後挫力頂撞著她的鎖骨與肋骨,疼痛就像睹在胸口縈繞不去的一團悶氣,鬱卒得讓莉莎晚上掀開厚重的棉被也感到難過的窒息。
她以為躺在手中的來福槍是一只狂亂、叛逆、不受控制的野獸,那一發出乎意料的子彈卻準確地打進了二百碼外的標靶,為她贏得了教官的青睞與同學的歡呼喝采。子彈在標靶範圍製造了一個個邊緣參差的彈孔,微小的缺口同樣無聲無色地烙印在莉莎純潔的靈魂上。
她連那個人的樣貌都來不及看清,那個人便一聲不哼地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雙手沾滿血漿的莉莎突然領悟到一個道理﹕在決意將不受控制的魔物降服並駕馭前,必須把自己提升成等級更高的惡魔。從她把澄明如鏡的棕眸對準瞄準器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是純粹的莉莎‧霍克愛。士官學校的老師一再強調,鏡頭下的世界只有兩個﹕活人和死屍。管你是友軍敵軍,管你是政黨要員平民百姓,管你是伊修巴爾人亞美斯特利斯人,一旦被鎖定在鏡頭下只有「待處理」與「已處理」的分別,然而兩者的下場同樣是化成列印在公文上準備被大總統閣下閱覽,繼而被徹底遺忘的一堆無意義數據。
為了成就羅伊青澀的政治理想,她學會了透過瞄準器看這個複雜的人間,從此擁有在一秒內分毫不差地切換兩個世界的能力。她容許謊言掩飾每次扣下扳機的後果,默默地肩負起委派予她的任務。在槍管下墊上沙包,伏下,耐心等候,穩定呼吸,集中精神,瞄準,逮獲時機,扣扳機,重新上膛,由始至終不發一言。
想要從現場抽離只需要把湊近瞄準器的眼球移到別處,本來近在咫尺的殘暴血腥立即成了遙不可及的模糊過去,身份也由手握凶器的殺人者變成隔岸觀火的肇事者。沒錯,槍械不像近距離攻擊用的刀劍利器,不會在行刑者手上留下殺戳的手感,但會在人類極度倚賴的視覺烙上無法磨滅的陰影,像錄影帶一般在那有限的圓形範圍內反覆重播。
這場美麗的騙局在羅伊‧馬斯坦古少校無意中闖入她的圓形範圍時迅速落幕。
騙人。
騙人的。
軟垂在羅伊掌心中的白手套此刻銳利如鋼,狠狠劃破了莉莎以謊言建構的保護膜,她硬是強迫自己把顫抖的食指從扳機移到外環上稍息。「嗄……」他們三人的罪行重重坍塌至莉莎的背部,嗆到了她憋在胸腔的最後一股冷靜沈著。濃烈的死亡氣息成了附骨之蛆般的存在,如今開啟審判之門的關鍵經已出現,她必須被迫與早已破敗得千瘡百孔的墮落靈魂赤裸相對。
父親坐在書桌前沈醉地反覆吟誦鍊金術理論的低沈嗓音 ── 莉莎再次清楚的聽見了。它沈淪在變得茫然若失的魂魄裡,瓦解了莉莎身為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本著對贖罪與死亡的執念,莉莎沒有任何猶豫地為自己製造了另一個帶有腐蝕性的齷齪靈魂賴以為生的騙局。穿著這身軍服,服從上司的命令,殺人,被詛咒下地獄去,然後,終有一天,被殺,真真正正被押解至地獄忍受烈火焚身的煎熬。
由始至終不發一言。
****
「不是『沒有開槍傷人』,是『無法開槍傷人』。看著同伴陷入危險,我卻無法扣動扳機。」
愛德華那雙清澈澄明的眼睛因著莉莎直截了當的批評而變得黯淡無光,顯然對自以為做得完美妥善的心理準備遭到強烈斥責而感到不滿,但卻找不到合適的辭藻反駁。莉莎瞭解羅伊面對這孩子時無意中表露的溫柔與責任感,不僅僅源於他們擁有相似的童年經歷。她同樣希望那一株株未受污染的幼苗能夠避過被成年人世界的污穢所荼毒的命運。可是,像愛德華這種早已深陷其中的孩子,他們只能夠在危急時候挺身擋在他面前讓他所受的傷害減至最低吧。
因此她現在手裡握著這把手槍。
為了守護羅伊難得的溫柔,她必須變得堅強。
「疾風號!進去,坐下。」莉莎喝止企圖跟在愛德華身後跑到外面蹓躂的黑色疾風號,簡潔有力地下令。疾風號乖巧地走回住所蹲坐下來,抬頭看著重新鎖上大門的主人並伸出粉嫩的舌頭。莉莎迴身蹲下來,疾風號正滿帶期許地瞪著圓滾滾的眼球看著她。牠在把爪子抵上主人膝蓋時興奮地「汪」了一聲,顫動的舌尖透露了牠的渴求。莉莎妥協地嘆了口氣,將仍留有潤滑油氣味的雙手在長褲上擦了擦,然後她嘴角擠出笑容,調皮地使勁揉著疾風號的頸毛。
「你啊,就只懂得啃骨頭、四處闖禍和睡覺,任何事也不用顧慮。多幸福。」
「胡── 汪!」
莉莎打開擱在角落沒來得及空置的購物袋,賞了疾風號一塊骨頭狀的狗糧,算是剛才對談期間一直安靜地待在桌旁的小小獎勵。她抓起肥皂抹了抹掌心,扭開水龍頭沖洗雙手,洗滌每一寸殘存的油膩。微燙的溫水撫過每一吋肌膚的時間似乎漫長得讓她足以思索人生起點與終點之間的距離。
莉莎把水龍頭關緊,心不在焉地拿起毛巾擦乾雙手。她停下了擦拭的動作,視線緩緩攀升至邊緣綴著青綠黴菌的鏡子,接著雙手撐在洗手盤上,凝視著鏡中表情漠然的自己。
瞳仁裡猛地以螺旋狀反收的光芒所表現的冷靜專注與饒富興味就像莉莎正在審視著一件背後蘊含怵目驚心的血腥歷史的工藝品。她這樣子像不像殘忍地了結一群人的性命,然後若無其事地清洗濺到身上的血液、鉅細無遺地清理犯罪證據、昧著良心與邪魔簽訂契約的冷酷殺手?莉莎伸手撥開斜倚在額前的金絲瀏海,瞬間完全暴露在鏡面前的棕眸彷若解除了嚴密封鎖的野獸,深埋在瞳孔裡的鷹魂飛撲而出,拋擲的線條凌厲迫人。
「不是『沒有開槍傷人』,是『無法開槍傷人』。看著同伴陷入危險,我卻無法扣動扳機。」
愛德華無奈的描述喚起了莉莎剛進入士官學校的遙遠記憶,隨著經驗層層累積而被推進記憶樓閣的夢境 ── 面對那枝冷冰冰、硬梆梆的鐵器的陌生感。
那樣天真的眼神不會再有了。
浴室外迴響著狗糧被咀嚼的格格悶哼,而莉莎的眉頭感觸地聚攏交纏,眼簾斂上為著一個在回憶裡多次搜刮不成的眼神進行哀悼。她伸手撫著左肩燒傷傷口合癒的部分,似乎再次感覺到了羅伊戰戰兢兢地把紗布覆上血流不止的傷口的刺痛觸感,還有他細心地叮囑她記得定時更換繃帶的語調。
那麼的痛苦,那麼的柔和。
那平滑而泛白的部分好像不曾屬於她,而是屬於那個在伊修巴爾小孩墓前提出燒毀鍊成陣要求的女孩。莉莎鼻子一酸,發現淚水不爭氣地填滿了她的眼框。為什麼她會莫名的感到害怕?明明自己早已把內心深處的所有連同靈魂完完全全交托給羅伊,對他所做的每一個抉擇表示絕對的信任,甚至擁有他賦予的制裁權利。為什麼還是會感到難過?她到底在難過什麼?她到底在難過什麼!莉莎咬了咬下唇,以手背抹去聚攏在下巴的淚水,扶著洗手盤輕輕吸著鼻子。她斜眼瞟著鏡中流淚的自己,胸口一陣抽痛。
鷹之眼。
她已故父親的姓氏。她的姓氏。她的稱號。她背負的罪孽。
她還有背負更多罪孽的能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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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斯蜜絲把墨水筆置在筆托上,飛快地檢查過酒吧的帳目後,在摘下眼鏡時疲累地呼了口氣。她撥了撥搭在睡袍上濕淋淋的長髮,任由帳簿攤在書桌上等待墨水乾涸,逕自走進了浴室塗抹面霜。時間接近深夜,遠離繁囂的近郊公寓很平靜。走廊偶爾傳來鄰居歸家的聲音﹕門前模糊的對話、鑰匙與扣環碰撞的叮噹、或是大門「砰」一聲關上的悶響。薄弱的牆壁並非完善的隔音設備,身為情報販子的基斯蜜絲每每對牆壁另一邊的動靜感到異常在意。
當那串溫和的叩門聲響起時,基斯蜜絲微感詫異地停下了塗抹的動作,眼睛煞有介事地瞇了起來。事前她沒有聽見公寓大門關閉的啪嚓聲或任何類型的腳步聲,特殊狀況瞬間挑起了她的警戒心。「是誰?」她邊朝著大門提聲詢問,邊躡手躡腳走近大廳的鞋櫃,從堆滿高跟鞋、靴子、貴婦涼鞋的間隙裡抽出一把格格不入的叢林獵刀握在手上 ── 她該慶幸古拉曼那獵奇老頭子並非盡是送些只能擺不能用的怪異收藏品。
待敲門聲響過第二遍,基斯蜜絲將獵刀維持在腰際的高度抵在門框,猛地把家門開了一道縫。「…… 原來是你。」繃緊的神經在看見來人後立即鬆弛下來。「難道我沒有教過你作為一位訪客應有的禮儀嗎?進來吧!」她收起了狐疑的眼神,接著頭也不回地把對方那句「晚上好」拋諸腦後。「怎麼突然有了回家的興致?自從你調到中央來還沒有回來過,我可不記得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基斯蜜絲在開放式廚房的櫥櫃裡找尋乾淨的杯子,不忙以揶揄的語氣探頭詢問養子深夜突然出現在家門前的原因。
「孩子來探訪久未見面的母親,天經地義吧?中央司令部的工作比較繁重,作風也不如以往待過的東部那麼悠。請原諒。」穿著軍服的羅伊苦笑著脫下黑色大衣,走近正提起玻璃瓶倒水的養母,鄭重地遞給她一個比手掌大一點的木盒。「為了表示歉意,我可是帶來了妳最喜歡抽的雪茄喲!」
基斯蜜絲強忍著沒有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在接過木盒同時把水杯塞到羅伊手中。「這麼客氣!關係不是生疏,我也不是錙銖必較的人。醜話說在前頭,這裡沒有額外的房間或床舖,你只能睡那張坐墊深陷的老舊皮革沙發。」
「沒關係,讓人腰酸背痛上一整天的吊床我也睡過了。」軍服上衣被羅伊隨手扔下,從沙發邊緣滑落到地板上褶成一團。他解開襯衣領口與袖口的鈕釦,和著水呷下了藥袋裡的抗生素,然後避重就輕地護著腹部躺下,手臂像是遮擋從天花灑下的燈光般隨意地覆上了眼睛。「呼── 總比家裡的硬板床舒適多了,起碼有懷念的母親味道。」
「嘿,國家鍊金術師的住所能有多寒酸。」基斯蜜絲毫不領情地一語道破養子話中的不協調之處。雖然她忙著聆聽輕晃中的雪茄有否發出表示不新鮮的爆裂聲,但她銳利的眼眸仍密切注意著養子的一舉一動。「口甜舌滑,難怪伊莉莎白追了這麼久還沒追到手。」儘管他試圖以勉強掛上嘴角的微笑掩飾,臉上疲憊的神態與沮喪的氣息依舊逃不過基斯蜜絲富於閱歷的眼睛。
多久沒看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了?
任由寂靜在室內漫延,她好整以暇地取出特製的長火柴燃點雪茄,小口小口地吸進喉嚨,再緩慢、謹慎地吐出煙霧讓香氣縈繞著自己。基斯蜜絲若有所思地看著躺在沙發上靜止不動的養子好一會,指關節習慣性地磨蹭著深棕色的茄衣,再度開口時嗓音沈滯得似是低了整整一個八度﹕
「在醫院待了那麼久傷口還沒好嗎?萊仔 (註五),虧你還是個被稱為『伊修巴爾的英雄』的軍人。」
「對,恐怕是案頭工作做太多了,身體機能退化得特別快。」羅伊閉著眼睛輕輕地回應對方的調侃,神態像極了在催眠師誘導下乖順地回答問題的病人。「不中用了。」
「哼。」基斯蜜絲對這種反常的技降式回應嗤之以鼻。「看看你現在這副灰頭土臉的樣子,真不像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睜眼說瞎話,你真的這麼空閒來探望我老人家才好。」她嘴裡咬著雪茄,抱過一張薄被子抖開披到羅伊身上,站在他面前嘮嘮叨叨了好一會﹕「從小你就是這副德性,不高興、受委屈、被欺負只會躲在家裡閉著嘴巴不做聲,問你發生了什麼事就只懂木無表情一個勁地搖頭。要哭就給我大聲哭出來!」她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什麼都悶在心裡對身體不好。」
「…… 晚安,夫人。謝謝您。」
羅伊笑著虛握了一下養母肥厚的手掌,調整過睡姿後合上眼睛。
這傢伙…… 連說說客套話應酬她的力氣也沒有了嗎?基斯蜜絲直起身交疊雙手,沈默地緊盯著呼吸均勻似乎很快陷入了睡眠的養子。良久,嘴裡沈聲吐出一句﹕「孩子,你懂得回家就好。」她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胡亂撫了撫羅伊的頭髮,關掉大廳的照明走進睡房繼續享用她的雪茄。
羅伊提起右手拉扯著瀏海好虛掩濕潤的雙目。
養母帶有寵溺與安慰意味的話語及動作讓他感到有點哭笑不得。他經已三十歲了,成年很久了,還把他當從前的小鬼頭看待 ── 不過,他不討厭偶爾被人當小孩。右手手背殘留著用十字刀劃下的鍊成陣,羅伊在慘白的月光下注視著因皮膚癒合而變得泛白的痕跡,耳邊不禁響起了莉莎在第三研究所地下的絕望呼喊。她拚命想要掙脫艾爾凡斯的阻撓趕到他的身旁,徬徨的表情與焦急的呼叫讓他倍感心酸。他讓她擔心了。他該死的讓她擔心了。
這是羅伊今天第二次盯著手背的鍊成陣思考,思考自己的軟弱無能。
他看著金格‧布拉德雷兩指輕觸披搭在左眼的眼罩,娓娓訴說著藏在布料下的底蘊的由來。羅伊發現自己的視線與觸感從此無法從他的眼罩上移開,從那裡透射出的視線與氣勢是如此的鋒利,鋒利得他無法忽視。感覺到潛藏於鋒利中的脅迫與強大,他表面上保持鎮定自若,實際上體內的一切都因緊張而失控地翻騰。
經歷過戰爭的羅伊深切的了解到,「憤怒」對於一個處於極度悲傷狀態的人類來說,是毫無顧慮地自我發洩的一個藉口,是餵食寄居在心靈的復仇野獸的養分,甚至是延續殘破生命的中流砥柱;但是對於眼前的大總統來說,或許應該稱他為人造人「拉斯」,「憤怒」這種情緒是與生俱來的,是他的本能,跟普通人類遇到危險會不顧一切求生的直接反應一樣。
羅伊怎樣也無法說服自己忽略這種隨時能夠壓垮他的壓迫力,即使他知道布拉德雷基於「人柱後補」的窒礙不會動他一根寒毛。他只是在面對大總統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布拉德雷隨時可以由溫文有禮的傑奇博士化身為暴躁魯莽的海德先生 (註六) ,刀鋒出鞘隨便一揮就讓他頭頸分離 ── 而他的確用一張白紙黑字的公文做到了這一點。
在軍用車上他則是提起了「賴斯黛」這個令人背脊發涼的名字﹕那個魅惑的女人,那個高傲的人造人,那個猙獰可佈的怪物。賴斯黛確實是波提切利畫筆下從金色貝殼中誕生的維納斯女神,也是舊約聖經裡成功以禁果遊說人類始祖阿當與夏娃背棄光明的毒蛇。
躲在墨黑鬈髮後的迷濛星眸、尾端翹起呈深紫色的挑逗唇角、隨著步姿款款擺動的嫵媚水蛇腰、溫厚與甜膩得恰到好處的柔軟嗓音…… 這些代表「性感」的一角組成了她的整體、她的名字,無時無刻散發著讓睪丸素急速飆升的誘惑邀請。它們意亂情迷的存在掩飾了那雙如金絲雀般幼細、優美的纖手潛藏的危險 ── 她右手一抖一揮的延伸跟她釋放寒光的眼眸一樣如寒針般刺人,切開了室內混濁的空氣與二人微喘的氣息。
羅伊在伊修巴爾殲滅戰中的深刻體會卻未能幫助他打敗賴斯黛。他只能不甘地負傷倒地,聽著對方從容不迫的步伐逐漸遠去。鞋跟歡快地扣敲著地板宛如伴隨著棺木離開教堂移動至墓地的喪鐘。
「哈博克!」
羅伊躺在佈滿殘骸的骯髒泥濘地嘶吼著失去意識的部下的名字,呼吸急速而痛苦,聲音帶點焦慮與驚慌,一如戰場上躺臥在牆邊等待死亡降臨的敗者一方。驀地緊咬下唇的動作讓他意識到腦裡有一把理性的聲音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理智、清醒,另一把聲音在努力回想造成不妨礙行動的燒傷的打響指力度,第三把聲音則是仔細盤算著追上斯黛得花上多少時間。
軍人與鍊金術師的本能促使他思考。
在思緒既混亂又清晰的情況下,羅伊從口袋裡挖出隨身攜帶的軍用十字刀艱難地挑出刀刃,咬緊牙關用顫抖的左手握著刀柄一筆一勾地刻劃出熟悉的鍊成陣,切割手背皮肉的痛楚不比腹部血如泉湧的傷口。若非永遠失去莉莎的強烈恐懼一再因桂度尼張開血盆大口噬咬的影像不斷加強,他肯定自己捱不過火燒傷口的漫長煎熬,也許無法及時趕到她的身邊,把她從崩潰邊緣拯救過來。
沒有她陪伴的路途該有多麼的艱苦,他連想也不敢想。
羅伊皺著眉頭溫柔地吻上了鍊成陣,動作帶有教徒祝禱的虔誠,彷彿他此刻啟唇親吻的不是自己粗糙的手背,而是莉莎傷痕纍纍的白皙背部。這是極端深沈的一吻,唇瓣收縮著逐一吃進鬆弛的皮膚,血紅條紋下深藏的秘密赤裸得教人鼻酸。
那一夜,羅伊花了一整晚在迴盪著伊修巴爾安魂曲的地獄火海裡奮力掙扎,意識朦朧地抵抗著迎面撲來的惡靈,沒有被噩夢中可佈的影像戳中神經而甦醒過來。
睽違了的孤獨。
§ 第一部分完 §
‧註釋‧
1. 普羅米修斯 (Prometheus)﹕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與智慧女神雅典娜同是人類的創造者;因違反宙斯禁止人類使用火的命令盜取天火給人類,而被囚禁在山上遭惡鷹啄食肝臟,宙斯又讓他的肝臟每一晚都長回來,好延長這場無止境的懲罰;後來海格力斯將半人馬喀戎與普羅米修斯交換,才結束了他的折磨
2. 浮士德 (Faust)﹕一名德國傳說中的人物,身份為巫師或占星師,傳聞他出賣靈魂予魔鬼以換取知識;在德國文豪歌德的歌劇《浮士德》中,那魔鬼叫梅菲斯特
3. 杜利安‧格雷 (Dorian Gray)﹕英國作家王爾德筆下的人物,出現在小說《杜利安‧格雷的畫像》中;故事講述格雷為了永遠保留自己英俊的美貌,願意出賣靈魂,希望畫像中的自己替現實中的自己老去;畫像是他犯下的罪孽的證明
4. 關於莉莎的身世及親屬離異﹕除了喪母與父親在她面前吐血逝世之外,牛姐並沒有在任何地方提到過莉莎的身世、她的父母與雙方親友斷絕聯絡的原因以及古拉曼與她的關係如何;這裡的版本是我和小雪閒聊時揣度再經過個人整理得出來的結果 (比起私生女我還是比較偏好私奔這個解釋),大家看看就好
5. 萊仔﹕關於基斯蜜絲對養子的暱稱,台灣的翻譯是「羅伊小弟」,玉皇朝的翻譯是以英文為根據,因此全名翻成「萊‧馬斯丹」,暱稱翻成「萊仔」;我覺得「萊仔」比較可愛所以就摒棄傳統 (?) 採用了玉皇朝的翻譯 (其實這人採用的翻譯亂七八糟看心情而定啦 XD)
6. 傑奇博士與海德先生 (Dr. Jekyll and Mr. Hyde)﹕英國著名小說家史帝文生筆下的人物,出自《化身博士》;這是一部描寫雙重人格和人格分裂的科幻小說,主角為傑奇博士,海先生則是性格行為跟他完全相反的內在人格
‧後記‧
22/02/2009
謝謝看畢全文
如果我說這篇完了還未進入真正的主題會不會有人想打死我啊?
本著依循漫畫中人物神髓的法則去寫
羅伊和基斯蜜絲的對話客氣得我想宰掉自己 (淚目)
所以硬是加了些溫情成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