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lusion‧妄想症》狂想系列
「我必須全部記得
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有人會大聲的質問我
對著我看不見的眼睛
我會輕輕地說我看不見
但是 我全部記得」
配對﹕Roy Mustang / Riza Hawkeye
說明﹕「約定之日」戰爭大約八年後,政改參謀 & 參謀秘書設定
‧謝謝艾咪送我的圖,還有一如往常的審稿wwwww
「我必須全部記得
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有人會大聲的質問我
對著我看不見的眼睛
我會輕輕地說我看不見
但是 我全部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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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Repainting‧重繪
羅伊‧馬斯坦古聽得見一種寧靜。
他全身緊繃地摟著副官的肩膀,竭力豎起耳朵傾聽四周的任何動靜,手上的發火手套蓄勢待發,如若一只由頭到腳均處於嚴密戒備狀態的草原狐獴,等待狩獵者無聲無色地步出隱密的藏身之處張牙舞爪地撲向自己。被強硬地奪去「視力」的他聽覺變得異常敏銳,就像燒瓶小人發動國土鍊成陣之後,他第一個注意到飄盪於空氣中不尋常的寂靜粒子一樣,他現在也感受得到此時此刻抑制眾人呼吸的詭異氣氛蘊藏著一個難以置信的不爭事實。在這個慘不忍睹的中央戰場裡,一種高潮過後的戲劇性張力正不耐地四處游走。
羅伊聽見自己的心跳逐漸加快,緊張地惴度最終戰果的同時,他清楚地聽見莉莎的心臟同樣吃力地跳動著,以支撐她那副失血過多早已倦極欲倒的軀殼。一股不能再熟悉的燒焦味道持續刺激著鼻翼內的神經末梢,在伊修巴爾殲滅戰那段無盡夢魘的焚燒下濃烈得幾近嗆鼻,但是,在燠熱、濃煙、槍械、殺意、喘息、瓦礫、呻吟與鐵鏽味等各種惹人反感的存在交錯而成的縫隙之中,他的聽覺巧妙地捕捉到那一絲微弱的昭告。一種蘊釀著希望的寧靜,而這股寧靜將要在短短的一瞬間爆發為喜躍歡騰的澎湃激流,如仁慈的上帝賜予以色列子民那塊流奶流蜜的迦南地一般,拯救出每一位深陷於地獄漩渦的參戰者。
不允許任何人忽略它的寧靜──
「中尉?」羅伊有點艱難地開口詢問,料不到自己沙啞的聲線竟然與握著副官的手一樣顫抖得不能自已。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的包圍下,再次感到暈眩的莉莎遲緩地捏了捏上司的掌心,淡淡地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是的,上校。」
羅伊‧馬斯坦古上校暫且允許疲憊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百感交雜的微笑。
於是,他知道,這場艱辛的「約定之日」戰爭終於告一段落了。
****
莉莎緩緩地張開了眼睛,迷濛的視線隨即本能地抓住了這個昏暗的空間裡最耀眼的東西 ── 從窗簾狹窄的縫隙之間透進房間裡的光線,想必是他們昨晚回家後太過疲倦的關係沒有好好拉上。晨曦灑落的光影看起來帶著一種無以名狀的絢爛,卻卸去了炫目的形貌,換上了一絲體貼的溫柔。它在旋律優美的鳥鳴啁啾之間悟出了曼妙的舞步,此刻正在樹梢搖曳的角度的引領之下,在斗室裡作無聲的流轉。
看來時候還早。
隨風抖動的光線與和諧的鳥聲合唱所締造的寧靜氛圍教莉莎放鬆了身體,昨夜在饗宴上放肆地攝取的各類酒精也開始與逐漸清醒的神智相互抗衡,將她的腦袋再度推至入睡前幾近昏沈的空白邊緣。
因此,待舒暢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之後,莉莎才遲鈍地感受到加諸在胸腔上的額外重量。她的嘴角慵懶地拉出一抹微笑,伸手覆上對方指骨輪廓分明的手背,姆指那修磨得圓潤而漂亮的指甲輕輕地抵著對方的掌心,間或來回滑動。意識尚徘徊在睡夢中的罪魁禍首條件反射地回應著莉莎輕巧的動作﹕他低聲地咕噥了些無法辨別的簡短字句,並把懷中的人兒摟得更緊了點。
莉莎順勢翻了個身,趣味盎然地觀察著羅伊的睡顏,像是她第一次這麼做。莉莎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他緊閉的雙目、放鬆的眉頭與微張的唇瓣,一股窩心的暖流瞬間流遍她全身,他那副無比安詳的睡相總能帶給她面對世間一切噩耗的勇氣。她的左手不禁貪戀地輕撫著羅伊小心翼翼地剃得光滑的面頰,指腹沿著下顎骨往上攀升的流暢線條摸到他的耳垂去。她好笑地看著半夢半醒的他因肌膚接觸的痕癢而顫動了一下。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黑色疾風號一聲響亮而不滿的吠叫,莉莎停下了撫摸的動作,疑惑地看向門口。得不到主人們及時的關注,把鼻子塞到門縫底下嗅聞的疾風號終於忍不住違抗莉莎訂立的規矩,以尖銳的爪子不斷抓刮門框與房門之間的窄小裂縫。牠邊徒勞無功地在木漆上留下自己的爪痕,以後腳站立並伸展修長的身軀試圖搆著圓形把手,邊可憐兮兮地從喉間擠出難過的嗚咽博取主人們的同情。
匆匆打開房門的莉莎充滿歉意地抱起飢腸轆轆的疾風號,卻還是在瞥見牠的爪子所造成的破壞後,壓低聲線嚴苛地責罵了幾句。大清早就被敬愛的主人毫不留情地訓斥了一番,疾風號的一雙耳朵立即如被炙陽烤乾而枯萎的花卉般耷拉下來。莉莎感到牠的尾巴在停止擺動一陣子之後,才敢戰戰兢兢地磨擦起她的手臂來,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低頭以指尖拉扯母親的衣角乞求母親的原諒。
「…… 這麼早便起來了?」聽見騷動的羅伊投降似地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撐起沈重的身子靠在床頭板上,輕輕拍打著臉頰,讓自己在短時間內完全清醒過來。他的鼻子敏銳地嗅到面頰上殘留著些許莉莎愛用的潤膚露的味道,心情莫名地愉悅起來。
「對不起,吵醒你了。」
「沒有。」羅伊示意莉莎走近床邊,他提起她的左手湊近唇邊,誠摯地親吻了戴在無名指上的銀色指環,才抬起頭朝她微笑道﹕「早安,我美麗的妻子。」
「早安,羅伊。」莉莎抱著在她懷中乖巧地靜止不動的疾風號俯身吻上了丈夫的面頰,直到唇瓣離開了他的皮膚,她的臉上仍然帶著燦爛的笑容。羅伊似乎解讀到妻子嘴角的弧度的含義,他察覺到莉莎的笑容多了一份從未有過的幸福。他應該早在戰爭結束之時就向她下跪求婚,然後名正言順地娶了她,而不是等到昨天 ── 二人相敬如賓地同居了八年── 才向親朋好友宣告﹕莉莎‧霍克愛是他羅伊‧馬斯坦古此生唯一的妻子。
這份幸福來得太遲了。
莉莎彎起右腿坐在床邊,細心地為丈夫整理一頭凌亂的頭髮。她修長的五指輕柔地梳過羅伊漆黑的柔軟髮絲,逐一撥開蓋著他眼睛的長長瀏海,揣度著是不是該修剪長度了。
她想念他那雙總是自信滿滿的黑眸。
羅伊的眼球仍然能夠憑聲辨位地對焦,只是眼神看上去有點詭異。原來足以與無盡夜色的深邃和沈靜媲美的墨黑瞳彩,被「真理」作為「開門」的通行費連同「視力」一併收取了,「視力」遭到剝削的瞳孔現在只剩下一種殘舊的灰黑色,像是下雨天積聚在空中的厚重積雨雲。即便如此,在莉莎眼中仍舊是那個可以信靠的堅毅眼神,當中隨著年齡增長卻愈發熾熱的光芒是她力量的泉源。
「謝謝。」羅伊伸手抱住了妻子的腰,在她微捲的鬢角印下深情的一吻。莉莎想要依循丈夫的暗示趨前迎合,卻遭到疾風號突如其來的小動作打斷。疾風號半個身子俯臥在莉莎的大腿上,那雙抬頭看著主人的水靈靈眼睛仍然閃爍著一絲愧疚的神色,小幅度地左右搖擺的尾巴為牠爭取了最後一分足以動搖主人理性的同情分。
莉莎雙手托起疾風號的下巴,銳利地盯著牠的眼睛沈聲警告道﹕「疾風號,下次別太得寸進尺。」
「怎麼了?牠仍然不高興嗎?」羅伊笑著搓揉疾風號微拱的背部安慰牠,難得沒有抱怨自家寵物企圖霸佔自己的妻子。
「這傢伙愈來愈懂得撒嬌了,孩子們被領養後就一直是這副德性。」莉莎使勁地揉了揉疾風號粗糙的頭毛,讓對方抱怨地低狺了幾聲。彷彿猛然想起主人嚴懲的恐怖,疾風號狺吠的聲響氣勢漸弱,尾音最後更滑稽地岔了開來變成受了諸多委屈的哀怨。
莉莎滿意地看著疾風號順從地低下頭顱默不作聲,才妥協地把手指埋進因年紀老邁而逐漸失去光澤的毛髮之中搔搔牠的頸子。疾風號先是舒服地瞇起了雙眸,莉莎感到牠的爪子隔著睡衣摳緊了她的大腿,然後一雙小巧的耳朵不住有一下沒一下地動了起來。牠聽從本能伸長並抬高脖子,享受得無意識地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疾風號喜歡在兩位主人坐在沙發上檢閱文件的時候悄無聲色地挨近,把濕潤的鼻子硬是塞進文件和二人之間,要求對方摸頭、搔頸、擁抱,似乎一刻鐘也受不了孓然一身的孤寂。莉莎回想著夜裡的寧靜時分,以再平常不過的語氣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這一點跟你一樣。」
羅伊經常聽著、聽著莉莎朗讀文件的清亮嗓音,驀地一聲不哼地軟倒在沙發上倒頭大睡。莉莎只能苦笑著拿過毛毯蓋在他身上,任由他像熟睡的嬰兒般蜷縮在沙發上休息,自己則是把文件搬到桌上默默地繼續工作。待當天的工作完成後,她才花上數分鐘喚醒有意無意地趁機撒嬌的羅伊,著他回臥房睡覺。
「我?哪有?我從在東方司令部任職時開始便一直在向妳撒嬌。」
面對羅伊大言不慚的發言,莉莎無奈地在心裡嘆了口氣,一如往常表情認真地對沾沾自喜的新婚丈夫說教。「羅伊,沒有人會為這種教人蒙羞的瑣事引以為榮的。我先去梳洗一下,然後下樓準備早餐。」她把意猶未盡的疾風號放到羅伊的大腿上,握了一下他的手,輕聲問道﹕「你想吃些什麼?」
「跟平常一樣就好。」
****
莉莎的腳步聲消失在浴室裡頭,一片熟悉且讓人又愛又恨的濕潤感隨即黏上了羅伊的臉頰。他下意識地昂起頭迴避著,姆指稍微用勁摳住埋在疾風號後頸毛髮處的深棕色項圈。疾風號若無其事地「汪」了一聲,尾巴興奮至極地作出大幅度的擺動。羅伊一邊掀開被子以腳尖摸索著拖鞋的位置,一邊繼續手忙腳亂地應付著臉上溫熱的痕癢感與毫不客氣地踩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他沒好氣地沈吟道﹕「除了普雷達以外,這麼多年來你還是只喜歡欺負我一個。真不公平。」
梳洗過後,羅伊抱著終於從亢奮狀態安靜下來的疾風號下樓。疾風號親暱地窩在主人身上,偶爾抓耙那件貼身的黑色毛衣,頭顱也乖順地擱在主人寬闊的肩膀上,像是一個神情滿足地躺在父母臂彎裡的初生小寶寶。羅伊突然對這位小小的老戰友的過份倚賴感到疑惑﹕黑色疾風號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那個無懼槍林彈雨陪伴他們一起披荊斬棘、拚命奮鬥的勇敢孩子,變成現在這個懼怕孤獨又愛撒嬌的垂暮老人呢?
羅伊扶著扶手慢慢走下狹窄的樓梯,他可以聽見莉莎在廚房裡熟練地準備早餐的聲音,炒蛋、培根、燉蘑菇、烤蕃茄、香腸、烤豆和各種香料和諧地交融的氣味在小巧的房子裡飄盪,彷彿是由三調十二道香料與一道作為核心而存在的馥郁所精製而成的香水一般,使他精神為之一振。
「好了,你先去吃你的早餐。」羅伊放下慵懶的疾風號,轉過身摸索著牆壁走向大門。正在切水果的莉莎看著疾風號愉快地走向廚房裡的食物盤,迫不及待地把毛茸茸的腦袋塞進她為牠準備的熱騰騰早餐裡就大快朵頤起來,她禁不住開口提醒道﹕「疾風號,別吃太急。」
這個時候,羅伊已經提著一公升的牛奶瓶、折疊整齊的報紙和一綑信件回到了廚房,臉上帶著喜悅的神情。「花圃裡的水仙已經開花了,很漂亮吧?」
莉莎為丈夫的敏銳笑了一下。「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
羅伊把牛奶瓶和報紙隨意地放在流理台上,用指尖細心地摸過每一個信封與火漆印,在心裡揣度來信者的身份。莉莎抬頭瞥了一眼丈夫剛用食指拂過、刻有大總統紋章的紅色火漆印,參謀秘書的本能讓她不自覺地警覺起來。她看著他把這封信件抽起放到第二封信件的後面,表情有點微妙,然後把注意力放回還在平底鑊裡滋滋作響的兩塊培根上。
莉莎徐徐關掉爐火。她將煎得微焦的培根分別撥進二人的碟子裡,雙手在圍裙的邊緣隨便擦了擦,開始往吐司爐裡放吐司。「幫我把碗碟和刀叉放到桌上去,可以嗎?」她握著羅伊的手並把略顯沈重的碟子放到他手上,又迴身從雪櫃裡取出酸奶酪、牛油和柑橘醬。
羅伊放好了碗碟和餐具,慣性地扭開了放置在桌邊的老式收音機調整頻道,打算收聽新聞報道。在收音機遭到電磁波干擾所發出的微弱沙沙聲中,他突然問道﹕「莉莎,妳覺得這陣子奧莉維亞召開會議的次數會不會太頻密了點?」他的表情因沈思而嚴肅起來。
「我不知道任何內情,如果你指的是這件事的話。」莉莎詫異地揚起了一道眉,稍微使力打開了牛奶瓶的蓋子。她在二人的瓷製茶杯裡倒進了少許牛奶,乳白色的液體在冒煙的紅茶之中快速地翻滾,在茶水的表面形成了一層溫潤的奶油色。忙了好一陣子的莉莎脫下圍裙在早餐桌前坐了下來,舒了一口氣。「可是閣下明顯對不久將來亞美斯特利斯與愛魯戈兩國交好的前景感到憂慮。」
「新國國王非常慷慨地表示願意為本國提供協助,愛魯戈的領導者又並非不識時務的人,我不太擔心南方的情況。中央軍反而該多留意多拉克馬的動向,提高警覺,時刻戒備。自從『布利古茲的北壁』拋棄她的堡壘到中央任職以後,布利古茲軍的質素已經不比從前了,真教人惋惜。」羅伊吞下了碗裡最後一顆沾上酸奶酪的葡萄,繼續淡淡地道出自己的見解。「直到目前為上,奧莉維亞對國內、外的局勢均掌握得瞭如指掌,也沒有作出過錯誤的決定,她是不是終於忙昏頭了?」
「她坐的位置擔子絕對不輕,議會也在雙方同意的情況下開始逐漸架空她的權力,謹慎一點也很正常。」莉莎輕輕咬了一口塗上柑橘醬的吐司,語氣帶點好奇地陳述了一個她剛剛從彼此的對談中理解到的事實。「我感到很驚訝,昨天閣下把你拉到一旁密談,竟然沒有跟你談公事。」
羅伊皺起了眉頭,開始艱難地朝躺在烤豆、炒蛋與香腸之間的煎培根進攻。「完全沒有,看來她把當日剩餘的精力或是這個月與我交談的限額 ── 或者兩者都有 ── 都花費在調侃我身上了。哈哈,假如修茲在世的話,我不知道他和奧莉維亞的調侃哪一種會比較難受。」
「閣下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再說,她願意抽空出席我們的婚禮,沒有以工作繁重為由提早離場已經很賞面了。」
「奧莉維亞恨不得能夠甩掉那群像煩人的蒼蠅一樣二十四小時黏在她身旁的保鏢,她應該感激我們為她提供了一個完美的藉口,讓她和邁爾茲安安靜靜地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羅伊啜了一口溫熱的紅茶,然後提著茶杯調皮地朝妻子做出一個誇張至極的鬼臉,隱忍地壓低了聲線喊道﹕「噢,我期待他們結婚的那一天。我實在是等不及了!」
莉莎審慎地說﹕「假如那一天真的存在的話 ── 邁爾茲准將才喪妻不久,而且我不認為閣下會趁這個時候乘虛而入。」
「倒不如說結婚不結婚對她來說沒什麼分別。」
「好了,羅伊,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不知廉恥地高談闊論本國領導人的緋聞軼事讓莉莎的內心泛起了罪惡感。「閣下的信待散步回來後我再唸給你聽。」
「好吧。」羅伊聳了聳肩,低頭向吃完早餐便跑過來磨蹭他大腿的疾風號打了聲招呼。
「要來一片吐司嗎?」莉莎笑著把手伸向墊了格子布的麵包籃。
****
黑色疾風號著急地擠過門縫,飛快地溜下門前的兩級階梯,搖搖尾巴繞著井然有序地種植著五排黃色洋水仙的花圃走了一圈。牠把鼻頭湊近深埋花瓣裡的幼嫩花蕊貪婪地嗅了嗅,然後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噴嚏。疾風號不舒服地抓了抓痕癢的鼻子,聽見兩位主人從屋裡走出前院的腳步聲,牠立即乖巧地跑到階梯旁蹲坐下來等候,伸出長長的舌頭喘氣。
「疾風號,我們走吧。」待羅伊把鑰匙串滑進大衣口袋裡,莉莎便向疾風號示意。羅伊的左手輕輕地拈著妻子的肘尖,腋下則是夾著一疊舊報紙,任由她引領自己。
二人一犬慢慢地朝平常散步的廣闊空地前進。
這個時候的中央市近郊彌漫著一片充滿生氣的春日風采。翠綠的樹籬下栽種著一排排淺紫與紫紅的細瓣花,綠意盎然的草坪和行人步道密密麻麻地散落著飄零的落櫻,形成一片粉紅色的地面彩繪,又如延綿萬里的絲綢布帛。他們靜靜地走了一小段路,偶爾向認識的鄰居、巡邏的憲兵、或是送信的郵差點頭打招呼。疾風號一直活潑地走在二人的前頭,沿途不斷用靈敏的鼻子嗅聞牠感興趣的東西,走得太遠的時候又不忘折返到主人的身旁。
他們沿著開闢在兩片寬廣草地之間的散步道緩慢地走著,享受難得的閒暇時分與好天氣。草地稀疏地種植著幾棵高大的喬木,清脆的鳥囀從枝葉間悠悠地傳出,點綴了和煦的微風。對疾風號來說這裡就是永遠也玩不膩的遊樂場,牠如脫韁野馬般在草地上狂奔,間或咬起埋藏在草堆裡的斷木殘枝蹣跚地走在主人身後,讓莉莎不時回頭察看愛犬到底落後了多少距離。沒多久,疾風號就放棄了口中的斷木,注意力落在一個隆起的小土丘上,牠開始賣力地挖掘,完全沈醉在自己的小天地裡。
終於,莉莎的聲音打破了沈默。
「羅伊,我想把這頭長髮剪掉。」她瞄了一眼丈夫黯淡無神的眼睛。
「為什麼?」從沈思狀態回過神來的羅伊驚訝不已。
「膩了,想轉換一下髮型,蓄短髮。」
「短髮的妳也很漂亮,但是我喜歡妳現在的樣子。」羅伊似乎對妻子的長髮特別執著,言談間展現了睽違八年的上司威嚴。「不要剪。」
「別忘了我早已不是你的下屬了,羅伊‧馬斯坦古上校。」莉莎冷淡地提醒道,特別強調那早已不屬於他的軍函,嘴角卻帶著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
「是的,我不應該忘記這一點。」羅伊的語氣變得非常輕柔。「馬斯坦古太太。」
羅伊趁機挨近了妻子,原本扶著莉莎肘尖的左手驀地鬆開,轉而牢牢地握著她的右手。二人並肩走著。莉莎一言不發配合地回握,對方的銀色婚戒在她無名指和尾指之間的間隙磨擦著 ── 繼婚禮之後,她再一次感受到這只小巧的指環賜予他們兩個完全不同往昔的身份的真實性。
他們低調地在名為「金羊毛」 (The Golden Fleece) 的東部小酒館裡舉行了簡易的婚禮,那裡是東方司令部往年舉行聯誼活動的老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散發著令人懷念的味道。整晚羅伊聽見不少讚嘆妻子的言詞,只是他這輩子也無法親眼目睹莉莎穿著婚紗的倩影。羅伊沒有留意自己身上穿的禮服是什麼顏色,他也毫不在意。莉莎則是優雅地盤起了金髮,身穿一襲純白的無肩帶婚紗,人手精製的蕾絲由從鎖骨處延伸的上衣覆蓋至拖邐的裙襬,如馬甲般的貼身上衣顯得莉莎的身型更加纖細。
羅伊為莉莎調整圍繞在後頸用以固定婚紗上衣的繩結的時候,他撫上她左肩胛骨附近的燒傷疤痕,整個人靜默下來。他曾經憑著久遠的記憶在腦海中描繪過那幅禁忌的寓意畫千百萬遍,他想像得到豔紅的複雜圖騰在雪白婚紗的映襯下,所展現的美麗與邪魅,還有傷痕加諸其上的神秘 ── 在莉莎背部蔓生的圖像與文字是新娘最好的飾品。
作為亞美斯特利斯國軍的一員,他們年輕時參與過慘烈的伊修巴爾殲滅戰,此後一直頑強地與在背後操控亞美斯特利斯軍事政權的黑暗勢力斡旋。他們身上的傷痕多不勝數,也許每一道均血淋淋地記錄了每個他們與死神鐮刀的刀鋒驚險地擦身而過的瞬間,但沒有一道疤痕擁有與他們卑微的生命同等的份量。
除了她背上的、他掌心的那道不斷淌血的傷痕,猶如斷罪的地獄火刻劃在帶罪重生的鳳凰身上的不滅印記,包含了二人生命中所有愛、所有恨、所有情感、所有、所有……
莉莎低頭凝視著羅伊手背與手掌上相連的一道幼細疤痕,那是人造人拉斯為了把他固定在派拉特以觸手劃成的轉移用鍊成陣的中心點,毫不留情地以兩把利刃穿刺過的傷口。她總是不禁反復撫摸那片褪色的不規則傷疤,一如他從後扶著她肩膀的時候,總是憐惜地隔著衣服親吻遺留在她背部的罪孽證明。
莉莎沒想到她能夠跟隨羅伊的步伐走到今天這一步。
「約定之日」永遠奪去了羅伊的視力,也永遠改變了他們既定的命運。「真理之門」開啟的時候,「真理」收取的通行費並非組成眼睛的任何一部分,而是直接取去「視力」這種虛無縹緲的抽象物質。就算醫療科技再怎麼昌明也無法製造出視力,以醫療為研發起點的新國鍊丹術亦無法改善羅伊的狀況。那場戰爭所帶來的傷害,讓羅伊早就學會以另一個角度觀察與感受這個世界的一切,一個遠比造物主賦予人類的精密感官更為清晰、更為銳利、更具思考空間的角度。莉莎意識到他的視線她已經無法再追隨下去了。
他的視線早已被剝奪了。
羅伊曾經對莉莎直言﹕「妳不用跟著我,妳可以留在阿姆士唐閣下身邊輔助她。」
那時候,莉莎凝視著那雙異常溫柔的灰眸,感到淚水正不受控制地在眼眶裡湧現。她鮮有地在他面前落淚,嚇了他一大跳。那裡仍然有著改變國家的理想,仍然有著永不放棄的堅毅不屈的精神,仍舊孜孜不倦地描繪著新生的亞美斯特利斯的政治藍圖 ── 她怎麼能夠?
「霍克愛中尉,妳確定妳真的要退役嗎?『約定之日』一戰之後,亞美斯特利斯內外都急需整頓,現在正是人手緊張的時候,國軍迫切地渴求著妳這種經驗豐富的人才。妳不應該待在一個老弱殘兵的身旁,這樣太浪費了。」奧莉維亞一直冷漠地低頭簽署副官從旁遞過來的多份緊急文件。這時她抬起了頭,舉手示意邁爾茲先等一下。她的視線筆直地落在最後一次穿著軍服的莉莎身上,罕有地以略帶感情的語氣鄭重地說﹕「我需要妳這種人才。」
「感謝您的賞識,阿姆士唐閣下。可是我仍然必須對馬斯坦古上校履行副官的責任,我想要退役,以另一種方式推動亞美斯特利斯的改革。請您明白。」莉莎深深地鞠了一躬,希望對方理解她的決心。
奧莉維亞沈默了一陣子,致使大總統辦公室裡的空氣霎時變得沈重得難以承受。「倒也是。」最後她說﹕「那個礙手礙腳的男人沒有妳什麼也不成事。退役書我就收下了,我期待你們未來的表現。」
「是,非常感謝您的體諒。」
「替我傳個話﹕『別以為自己身份特殊就可以亂來,政改參謀只是負責提意見而已。我好不容易說服那群老化石為你爭取到這個職位,你不要弄砸了,拖累到我的話,我會把你調到伊修巴爾作斯卡的私人參謀。』」奧莉維亞揮動鋼筆,沒有再看莉莎一眼。「我們會議上再見吧,霍克愛中尉。」
「我了解了,非常感謝您,阿姆士唐閣下。」
羅伊非常感激。
自從他們在伊修巴爾破碎的土地上戲劇性地重逢之後,她便沒有離開過他的生命。
雖然這八年來他們過著與軍政府有著一段距離的安穩生活,但是羅伊清楚記得在完全毀壞的大總統府裡所感受到的一切,正如他不可能抹殺掉每一份屬於伊修巴爾殲滅戰的鮮明記憶 ── 勾肩搭背地慶祝戰爭完結的士兵與周遭死氣沈沈的廢墟相互交錯的畫面有多麼的諷刺。即使軍服投放在他們身上的陰影轉趨淡薄,他和莉莎依然會挺起胸膛在議會上承認自己所犯下的冷血罪行,接受應有的制裁。
「莉莎‧馬斯坦古。」莉莎的左手親暱地覆上了羅伊的上臂,她喃喃道﹕「唸起來好奇怪。」
「可是我很喜歡。」
從今以後,他們會以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身份來面對未來的一切。
‧後記‧
30/12/2010
謝謝看畢全文
開首的歌詞出自陳綺貞的《失明前我想記得的四十七件事》,原詩為夏宇 (李格第) 所作
愛魯戈和多拉克馬這兩個梗一直都很好用 (南北大砲一起轟)
PS. 結果兩部動畫羅伊最終還是逃不過毀容的命運
他●的八字鬍,我決定一輩子都要歧視八字鬍哪人蓄八字鬍就是跟我過不去 (淦)
羅伊‧馬斯坦古聽得見一種寧靜。
他全身緊繃地摟著副官的肩膀,竭力豎起耳朵傾聽四周的任何動靜,手上的發火手套蓄勢待發,如若一只由頭到腳均處於嚴密戒備狀態的草原狐獴,等待狩獵者無聲無色地步出隱密的藏身之處張牙舞爪地撲向自己。被強硬地奪去「視力」的他聽覺變得異常敏銳,就像燒瓶小人發動國土鍊成陣之後,他第一個注意到飄盪於空氣中不尋常的寂靜粒子一樣,他現在也感受得到此時此刻抑制眾人呼吸的詭異氣氛蘊藏著一個難以置信的不爭事實。在這個慘不忍睹的中央戰場裡,一種高潮過後的戲劇性張力正不耐地四處游走。
羅伊聽見自己的心跳逐漸加快,緊張地惴度最終戰果的同時,他清楚地聽見莉莎的心臟同樣吃力地跳動著,以支撐她那副失血過多早已倦極欲倒的軀殼。一股不能再熟悉的燒焦味道持續刺激著鼻翼內的神經末梢,在伊修巴爾殲滅戰那段無盡夢魘的焚燒下濃烈得幾近嗆鼻,但是,在燠熱、濃煙、槍械、殺意、喘息、瓦礫、呻吟與鐵鏽味等各種惹人反感的存在交錯而成的縫隙之中,他的聽覺巧妙地捕捉到那一絲微弱的昭告。一種蘊釀著希望的寧靜,而這股寧靜將要在短短的一瞬間爆發為喜躍歡騰的澎湃激流,如仁慈的上帝賜予以色列子民那塊流奶流蜜的迦南地一般,拯救出每一位深陷於地獄漩渦的參戰者。
不允許任何人忽略它的寧靜──
「中尉?」羅伊有點艱難地開口詢問,料不到自己沙啞的聲線竟然與握著副官的手一樣顫抖得不能自已。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的包圍下,再次感到暈眩的莉莎遲緩地捏了捏上司的掌心,淡淡地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是的,上校。」
羅伊‧馬斯坦古上校暫且允許疲憊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百感交雜的微笑。
於是,他知道,這場艱辛的「約定之日」戰爭終於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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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緩緩地張開了眼睛,迷濛的視線隨即本能地抓住了這個昏暗的空間裡最耀眼的東西 ── 從窗簾狹窄的縫隙之間透進房間裡的光線,想必是他們昨晚回家後太過疲倦的關係沒有好好拉上。晨曦灑落的光影看起來帶著一種無以名狀的絢爛,卻卸去了炫目的形貌,換上了一絲體貼的溫柔。它在旋律優美的鳥鳴啁啾之間悟出了曼妙的舞步,此刻正在樹梢搖曳的角度的引領之下,在斗室裡作無聲的流轉。
看來時候還早。
隨風抖動的光線與和諧的鳥聲合唱所締造的寧靜氛圍教莉莎放鬆了身體,昨夜在饗宴上放肆地攝取的各類酒精也開始與逐漸清醒的神智相互抗衡,將她的腦袋再度推至入睡前幾近昏沈的空白邊緣。
因此,待舒暢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之後,莉莎才遲鈍地感受到加諸在胸腔上的額外重量。她的嘴角慵懶地拉出一抹微笑,伸手覆上對方指骨輪廓分明的手背,姆指那修磨得圓潤而漂亮的指甲輕輕地抵著對方的掌心,間或來回滑動。意識尚徘徊在睡夢中的罪魁禍首條件反射地回應著莉莎輕巧的動作﹕他低聲地咕噥了些無法辨別的簡短字句,並把懷中的人兒摟得更緊了點。
莉莎順勢翻了個身,趣味盎然地觀察著羅伊的睡顏,像是她第一次這麼做。莉莎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他緊閉的雙目、放鬆的眉頭與微張的唇瓣,一股窩心的暖流瞬間流遍她全身,他那副無比安詳的睡相總能帶給她面對世間一切噩耗的勇氣。她的左手不禁貪戀地輕撫著羅伊小心翼翼地剃得光滑的面頰,指腹沿著下顎骨往上攀升的流暢線條摸到他的耳垂去。她好笑地看著半夢半醒的他因肌膚接觸的痕癢而顫動了一下。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黑色疾風號一聲響亮而不滿的吠叫,莉莎停下了撫摸的動作,疑惑地看向門口。得不到主人們及時的關注,把鼻子塞到門縫底下嗅聞的疾風號終於忍不住違抗莉莎訂立的規矩,以尖銳的爪子不斷抓刮門框與房門之間的窄小裂縫。牠邊徒勞無功地在木漆上留下自己的爪痕,以後腳站立並伸展修長的身軀試圖搆著圓形把手,邊可憐兮兮地從喉間擠出難過的嗚咽博取主人們的同情。
匆匆打開房門的莉莎充滿歉意地抱起飢腸轆轆的疾風號,卻還是在瞥見牠的爪子所造成的破壞後,壓低聲線嚴苛地責罵了幾句。大清早就被敬愛的主人毫不留情地訓斥了一番,疾風號的一雙耳朵立即如被炙陽烤乾而枯萎的花卉般耷拉下來。莉莎感到牠的尾巴在停止擺動一陣子之後,才敢戰戰兢兢地磨擦起她的手臂來,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低頭以指尖拉扯母親的衣角乞求母親的原諒。
「…… 這麼早便起來了?」聽見騷動的羅伊投降似地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撐起沈重的身子靠在床頭板上,輕輕拍打著臉頰,讓自己在短時間內完全清醒過來。他的鼻子敏銳地嗅到面頰上殘留著些許莉莎愛用的潤膚露的味道,心情莫名地愉悅起來。
「對不起,吵醒你了。」
「沒有。」羅伊示意莉莎走近床邊,他提起她的左手湊近唇邊,誠摯地親吻了戴在無名指上的銀色指環,才抬起頭朝她微笑道﹕「早安,我美麗的妻子。」
「早安,羅伊。」莉莎抱著在她懷中乖巧地靜止不動的疾風號俯身吻上了丈夫的面頰,直到唇瓣離開了他的皮膚,她的臉上仍然帶著燦爛的笑容。羅伊似乎解讀到妻子嘴角的弧度的含義,他察覺到莉莎的笑容多了一份從未有過的幸福。他應該早在戰爭結束之時就向她下跪求婚,然後名正言順地娶了她,而不是等到昨天 ── 二人相敬如賓地同居了八年── 才向親朋好友宣告﹕莉莎‧霍克愛是他羅伊‧馬斯坦古此生唯一的妻子。
這份幸福來得太遲了。
莉莎彎起右腿坐在床邊,細心地為丈夫整理一頭凌亂的頭髮。她修長的五指輕柔地梳過羅伊漆黑的柔軟髮絲,逐一撥開蓋著他眼睛的長長瀏海,揣度著是不是該修剪長度了。
她想念他那雙總是自信滿滿的黑眸。
羅伊的眼球仍然能夠憑聲辨位地對焦,只是眼神看上去有點詭異。原來足以與無盡夜色的深邃和沈靜媲美的墨黑瞳彩,被「真理」作為「開門」的通行費連同「視力」一併收取了,「視力」遭到剝削的瞳孔現在只剩下一種殘舊的灰黑色,像是下雨天積聚在空中的厚重積雨雲。即便如此,在莉莎眼中仍舊是那個可以信靠的堅毅眼神,當中隨著年齡增長卻愈發熾熱的光芒是她力量的泉源。
「謝謝。」羅伊伸手抱住了妻子的腰,在她微捲的鬢角印下深情的一吻。莉莎想要依循丈夫的暗示趨前迎合,卻遭到疾風號突如其來的小動作打斷。疾風號半個身子俯臥在莉莎的大腿上,那雙抬頭看著主人的水靈靈眼睛仍然閃爍著一絲愧疚的神色,小幅度地左右搖擺的尾巴為牠爭取了最後一分足以動搖主人理性的同情分。
莉莎雙手托起疾風號的下巴,銳利地盯著牠的眼睛沈聲警告道﹕「疾風號,下次別太得寸進尺。」
「怎麼了?牠仍然不高興嗎?」羅伊笑著搓揉疾風號微拱的背部安慰牠,難得沒有抱怨自家寵物企圖霸佔自己的妻子。
「這傢伙愈來愈懂得撒嬌了,孩子們被領養後就一直是這副德性。」莉莎使勁地揉了揉疾風號粗糙的頭毛,讓對方抱怨地低狺了幾聲。彷彿猛然想起主人嚴懲的恐怖,疾風號狺吠的聲響氣勢漸弱,尾音最後更滑稽地岔了開來變成受了諸多委屈的哀怨。
莉莎滿意地看著疾風號順從地低下頭顱默不作聲,才妥協地把手指埋進因年紀老邁而逐漸失去光澤的毛髮之中搔搔牠的頸子。疾風號先是舒服地瞇起了雙眸,莉莎感到牠的爪子隔著睡衣摳緊了她的大腿,然後一雙小巧的耳朵不住有一下沒一下地動了起來。牠聽從本能伸長並抬高脖子,享受得無意識地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疾風號喜歡在兩位主人坐在沙發上檢閱文件的時候悄無聲色地挨近,把濕潤的鼻子硬是塞進文件和二人之間,要求對方摸頭、搔頸、擁抱,似乎一刻鐘也受不了孓然一身的孤寂。莉莎回想著夜裡的寧靜時分,以再平常不過的語氣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這一點跟你一樣。」
羅伊經常聽著、聽著莉莎朗讀文件的清亮嗓音,驀地一聲不哼地軟倒在沙發上倒頭大睡。莉莎只能苦笑著拿過毛毯蓋在他身上,任由他像熟睡的嬰兒般蜷縮在沙發上休息,自己則是把文件搬到桌上默默地繼續工作。待當天的工作完成後,她才花上數分鐘喚醒有意無意地趁機撒嬌的羅伊,著他回臥房睡覺。
「我?哪有?我從在東方司令部任職時開始便一直在向妳撒嬌。」
面對羅伊大言不慚的發言,莉莎無奈地在心裡嘆了口氣,一如往常表情認真地對沾沾自喜的新婚丈夫說教。「羅伊,沒有人會為這種教人蒙羞的瑣事引以為榮的。我先去梳洗一下,然後下樓準備早餐。」她把意猶未盡的疾風號放到羅伊的大腿上,握了一下他的手,輕聲問道﹕「你想吃些什麼?」
「跟平常一樣就好。」
****
莉莎的腳步聲消失在浴室裡頭,一片熟悉且讓人又愛又恨的濕潤感隨即黏上了羅伊的臉頰。他下意識地昂起頭迴避著,姆指稍微用勁摳住埋在疾風號後頸毛髮處的深棕色項圈。疾風號若無其事地「汪」了一聲,尾巴興奮至極地作出大幅度的擺動。羅伊一邊掀開被子以腳尖摸索著拖鞋的位置,一邊繼續手忙腳亂地應付著臉上溫熱的痕癢感與毫不客氣地踩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他沒好氣地沈吟道﹕「除了普雷達以外,這麼多年來你還是只喜歡欺負我一個。真不公平。」
梳洗過後,羅伊抱著終於從亢奮狀態安靜下來的疾風號下樓。疾風號親暱地窩在主人身上,偶爾抓耙那件貼身的黑色毛衣,頭顱也乖順地擱在主人寬闊的肩膀上,像是一個神情滿足地躺在父母臂彎裡的初生小寶寶。羅伊突然對這位小小的老戰友的過份倚賴感到疑惑﹕黑色疾風號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那個無懼槍林彈雨陪伴他們一起披荊斬棘、拚命奮鬥的勇敢孩子,變成現在這個懼怕孤獨又愛撒嬌的垂暮老人呢?
羅伊扶著扶手慢慢走下狹窄的樓梯,他可以聽見莉莎在廚房裡熟練地準備早餐的聲音,炒蛋、培根、燉蘑菇、烤蕃茄、香腸、烤豆和各種香料和諧地交融的氣味在小巧的房子裡飄盪,彷彿是由三調十二道香料與一道作為核心而存在的馥郁所精製而成的香水一般,使他精神為之一振。
「好了,你先去吃你的早餐。」羅伊放下慵懶的疾風號,轉過身摸索著牆壁走向大門。正在切水果的莉莎看著疾風號愉快地走向廚房裡的食物盤,迫不及待地把毛茸茸的腦袋塞進她為牠準備的熱騰騰早餐裡就大快朵頤起來,她禁不住開口提醒道﹕「疾風號,別吃太急。」
這個時候,羅伊已經提著一公升的牛奶瓶、折疊整齊的報紙和一綑信件回到了廚房,臉上帶著喜悅的神情。「花圃裡的水仙已經開花了,很漂亮吧?」
莉莎為丈夫的敏銳笑了一下。「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
羅伊把牛奶瓶和報紙隨意地放在流理台上,用指尖細心地摸過每一個信封與火漆印,在心裡揣度來信者的身份。莉莎抬頭瞥了一眼丈夫剛用食指拂過、刻有大總統紋章的紅色火漆印,參謀秘書的本能讓她不自覺地警覺起來。她看著他把這封信件抽起放到第二封信件的後面,表情有點微妙,然後把注意力放回還在平底鑊裡滋滋作響的兩塊培根上。
莉莎徐徐關掉爐火。她將煎得微焦的培根分別撥進二人的碟子裡,雙手在圍裙的邊緣隨便擦了擦,開始往吐司爐裡放吐司。「幫我把碗碟和刀叉放到桌上去,可以嗎?」她握著羅伊的手並把略顯沈重的碟子放到他手上,又迴身從雪櫃裡取出酸奶酪、牛油和柑橘醬。
羅伊放好了碗碟和餐具,慣性地扭開了放置在桌邊的老式收音機調整頻道,打算收聽新聞報道。在收音機遭到電磁波干擾所發出的微弱沙沙聲中,他突然問道﹕「莉莎,妳覺得這陣子奧莉維亞召開會議的次數會不會太頻密了點?」他的表情因沈思而嚴肅起來。
「我不知道任何內情,如果你指的是這件事的話。」莉莎詫異地揚起了一道眉,稍微使力打開了牛奶瓶的蓋子。她在二人的瓷製茶杯裡倒進了少許牛奶,乳白色的液體在冒煙的紅茶之中快速地翻滾,在茶水的表面形成了一層溫潤的奶油色。忙了好一陣子的莉莎脫下圍裙在早餐桌前坐了下來,舒了一口氣。「可是閣下明顯對不久將來亞美斯特利斯與愛魯戈兩國交好的前景感到憂慮。」
「新國國王非常慷慨地表示願意為本國提供協助,愛魯戈的領導者又並非不識時務的人,我不太擔心南方的情況。中央軍反而該多留意多拉克馬的動向,提高警覺,時刻戒備。自從『布利古茲的北壁』拋棄她的堡壘到中央任職以後,布利古茲軍的質素已經不比從前了,真教人惋惜。」羅伊吞下了碗裡最後一顆沾上酸奶酪的葡萄,繼續淡淡地道出自己的見解。「直到目前為上,奧莉維亞對國內、外的局勢均掌握得瞭如指掌,也沒有作出過錯誤的決定,她是不是終於忙昏頭了?」
「她坐的位置擔子絕對不輕,議會也在雙方同意的情況下開始逐漸架空她的權力,謹慎一點也很正常。」莉莎輕輕咬了一口塗上柑橘醬的吐司,語氣帶點好奇地陳述了一個她剛剛從彼此的對談中理解到的事實。「我感到很驚訝,昨天閣下把你拉到一旁密談,竟然沒有跟你談公事。」
羅伊皺起了眉頭,開始艱難地朝躺在烤豆、炒蛋與香腸之間的煎培根進攻。「完全沒有,看來她把當日剩餘的精力或是這個月與我交談的限額 ── 或者兩者都有 ── 都花費在調侃我身上了。哈哈,假如修茲在世的話,我不知道他和奧莉維亞的調侃哪一種會比較難受。」
「閣下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再說,她願意抽空出席我們的婚禮,沒有以工作繁重為由提早離場已經很賞面了。」
「奧莉維亞恨不得能夠甩掉那群像煩人的蒼蠅一樣二十四小時黏在她身旁的保鏢,她應該感激我們為她提供了一個完美的藉口,讓她和邁爾茲安安靜靜地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羅伊啜了一口溫熱的紅茶,然後提著茶杯調皮地朝妻子做出一個誇張至極的鬼臉,隱忍地壓低了聲線喊道﹕「噢,我期待他們結婚的那一天。我實在是等不及了!」
莉莎審慎地說﹕「假如那一天真的存在的話 ── 邁爾茲准將才喪妻不久,而且我不認為閣下會趁這個時候乘虛而入。」
「倒不如說結婚不結婚對她來說沒什麼分別。」
「好了,羅伊,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不知廉恥地高談闊論本國領導人的緋聞軼事讓莉莎的內心泛起了罪惡感。「閣下的信待散步回來後我再唸給你聽。」
「好吧。」羅伊聳了聳肩,低頭向吃完早餐便跑過來磨蹭他大腿的疾風號打了聲招呼。
「要來一片吐司嗎?」莉莎笑著把手伸向墊了格子布的麵包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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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疾風號著急地擠過門縫,飛快地溜下門前的兩級階梯,搖搖尾巴繞著井然有序地種植著五排黃色洋水仙的花圃走了一圈。牠把鼻頭湊近深埋花瓣裡的幼嫩花蕊貪婪地嗅了嗅,然後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噴嚏。疾風號不舒服地抓了抓痕癢的鼻子,聽見兩位主人從屋裡走出前院的腳步聲,牠立即乖巧地跑到階梯旁蹲坐下來等候,伸出長長的舌頭喘氣。
「疾風號,我們走吧。」待羅伊把鑰匙串滑進大衣口袋裡,莉莎便向疾風號示意。羅伊的左手輕輕地拈著妻子的肘尖,腋下則是夾著一疊舊報紙,任由她引領自己。
二人一犬慢慢地朝平常散步的廣闊空地前進。
這個時候的中央市近郊彌漫著一片充滿生氣的春日風采。翠綠的樹籬下栽種著一排排淺紫與紫紅的細瓣花,綠意盎然的草坪和行人步道密密麻麻地散落著飄零的落櫻,形成一片粉紅色的地面彩繪,又如延綿萬里的絲綢布帛。他們靜靜地走了一小段路,偶爾向認識的鄰居、巡邏的憲兵、或是送信的郵差點頭打招呼。疾風號一直活潑地走在二人的前頭,沿途不斷用靈敏的鼻子嗅聞牠感興趣的東西,走得太遠的時候又不忘折返到主人的身旁。
他們沿著開闢在兩片寬廣草地之間的散步道緩慢地走著,享受難得的閒暇時分與好天氣。草地稀疏地種植著幾棵高大的喬木,清脆的鳥囀從枝葉間悠悠地傳出,點綴了和煦的微風。對疾風號來說這裡就是永遠也玩不膩的遊樂場,牠如脫韁野馬般在草地上狂奔,間或咬起埋藏在草堆裡的斷木殘枝蹣跚地走在主人身後,讓莉莎不時回頭察看愛犬到底落後了多少距離。沒多久,疾風號就放棄了口中的斷木,注意力落在一個隆起的小土丘上,牠開始賣力地挖掘,完全沈醉在自己的小天地裡。
終於,莉莎的聲音打破了沈默。
「羅伊,我想把這頭長髮剪掉。」她瞄了一眼丈夫黯淡無神的眼睛。
「為什麼?」從沈思狀態回過神來的羅伊驚訝不已。
「膩了,想轉換一下髮型,蓄短髮。」
「短髮的妳也很漂亮,但是我喜歡妳現在的樣子。」羅伊似乎對妻子的長髮特別執著,言談間展現了睽違八年的上司威嚴。「不要剪。」
「別忘了我早已不是你的下屬了,羅伊‧馬斯坦古上校。」莉莎冷淡地提醒道,特別強調那早已不屬於他的軍函,嘴角卻帶著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
「是的,我不應該忘記這一點。」羅伊的語氣變得非常輕柔。「馬斯坦古太太。」
羅伊趁機挨近了妻子,原本扶著莉莎肘尖的左手驀地鬆開,轉而牢牢地握著她的右手。二人並肩走著。莉莎一言不發配合地回握,對方的銀色婚戒在她無名指和尾指之間的間隙磨擦著 ── 繼婚禮之後,她再一次感受到這只小巧的指環賜予他們兩個完全不同往昔的身份的真實性。
他們低調地在名為「金羊毛」 (The Golden Fleece) 的東部小酒館裡舉行了簡易的婚禮,那裡是東方司令部往年舉行聯誼活動的老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散發著令人懷念的味道。整晚羅伊聽見不少讚嘆妻子的言詞,只是他這輩子也無法親眼目睹莉莎穿著婚紗的倩影。羅伊沒有留意自己身上穿的禮服是什麼顏色,他也毫不在意。莉莎則是優雅地盤起了金髮,身穿一襲純白的無肩帶婚紗,人手精製的蕾絲由從鎖骨處延伸的上衣覆蓋至拖邐的裙襬,如馬甲般的貼身上衣顯得莉莎的身型更加纖細。
羅伊為莉莎調整圍繞在後頸用以固定婚紗上衣的繩結的時候,他撫上她左肩胛骨附近的燒傷疤痕,整個人靜默下來。他曾經憑著久遠的記憶在腦海中描繪過那幅禁忌的寓意畫千百萬遍,他想像得到豔紅的複雜圖騰在雪白婚紗的映襯下,所展現的美麗與邪魅,還有傷痕加諸其上的神秘 ── 在莉莎背部蔓生的圖像與文字是新娘最好的飾品。
作為亞美斯特利斯國軍的一員,他們年輕時參與過慘烈的伊修巴爾殲滅戰,此後一直頑強地與在背後操控亞美斯特利斯軍事政權的黑暗勢力斡旋。他們身上的傷痕多不勝數,也許每一道均血淋淋地記錄了每個他們與死神鐮刀的刀鋒驚險地擦身而過的瞬間,但沒有一道疤痕擁有與他們卑微的生命同等的份量。
除了她背上的、他掌心的那道不斷淌血的傷痕,猶如斷罪的地獄火刻劃在帶罪重生的鳳凰身上的不滅印記,包含了二人生命中所有愛、所有恨、所有情感、所有、所有……
莉莎低頭凝視著羅伊手背與手掌上相連的一道幼細疤痕,那是人造人拉斯為了把他固定在派拉特以觸手劃成的轉移用鍊成陣的中心點,毫不留情地以兩把利刃穿刺過的傷口。她總是不禁反復撫摸那片褪色的不規則傷疤,一如他從後扶著她肩膀的時候,總是憐惜地隔著衣服親吻遺留在她背部的罪孽證明。
莉莎沒想到她能夠跟隨羅伊的步伐走到今天這一步。
「約定之日」永遠奪去了羅伊的視力,也永遠改變了他們既定的命運。「真理之門」開啟的時候,「真理」收取的通行費並非組成眼睛的任何一部分,而是直接取去「視力」這種虛無縹緲的抽象物質。就算醫療科技再怎麼昌明也無法製造出視力,以醫療為研發起點的新國鍊丹術亦無法改善羅伊的狀況。那場戰爭所帶來的傷害,讓羅伊早就學會以另一個角度觀察與感受這個世界的一切,一個遠比造物主賦予人類的精密感官更為清晰、更為銳利、更具思考空間的角度。莉莎意識到他的視線她已經無法再追隨下去了。
他的視線早已被剝奪了。
羅伊曾經對莉莎直言﹕「妳不用跟著我,妳可以留在阿姆士唐閣下身邊輔助她。」
那時候,莉莎凝視著那雙異常溫柔的灰眸,感到淚水正不受控制地在眼眶裡湧現。她鮮有地在他面前落淚,嚇了他一大跳。那裡仍然有著改變國家的理想,仍然有著永不放棄的堅毅不屈的精神,仍舊孜孜不倦地描繪著新生的亞美斯特利斯的政治藍圖 ── 她怎麼能夠?
「霍克愛中尉,妳確定妳真的要退役嗎?『約定之日』一戰之後,亞美斯特利斯內外都急需整頓,現在正是人手緊張的時候,國軍迫切地渴求著妳這種經驗豐富的人才。妳不應該待在一個老弱殘兵的身旁,這樣太浪費了。」奧莉維亞一直冷漠地低頭簽署副官從旁遞過來的多份緊急文件。這時她抬起了頭,舉手示意邁爾茲先等一下。她的視線筆直地落在最後一次穿著軍服的莉莎身上,罕有地以略帶感情的語氣鄭重地說﹕「我需要妳這種人才。」
「感謝您的賞識,阿姆士唐閣下。可是我仍然必須對馬斯坦古上校履行副官的責任,我想要退役,以另一種方式推動亞美斯特利斯的改革。請您明白。」莉莎深深地鞠了一躬,希望對方理解她的決心。
奧莉維亞沈默了一陣子,致使大總統辦公室裡的空氣霎時變得沈重得難以承受。「倒也是。」最後她說﹕「那個礙手礙腳的男人沒有妳什麼也不成事。退役書我就收下了,我期待你們未來的表現。」
「是,非常感謝您的體諒。」
「替我傳個話﹕『別以為自己身份特殊就可以亂來,政改參謀只是負責提意見而已。我好不容易說服那群老化石為你爭取到這個職位,你不要弄砸了,拖累到我的話,我會把你調到伊修巴爾作斯卡的私人參謀。』」奧莉維亞揮動鋼筆,沒有再看莉莎一眼。「我們會議上再見吧,霍克愛中尉。」
「我了解了,非常感謝您,阿姆士唐閣下。」
羅伊非常感激。
自從他們在伊修巴爾破碎的土地上戲劇性地重逢之後,她便沒有離開過他的生命。
雖然這八年來他們過著與軍政府有著一段距離的安穩生活,但是羅伊清楚記得在完全毀壞的大總統府裡所感受到的一切,正如他不可能抹殺掉每一份屬於伊修巴爾殲滅戰的鮮明記憶 ── 勾肩搭背地慶祝戰爭完結的士兵與周遭死氣沈沈的廢墟相互交錯的畫面有多麼的諷刺。即使軍服投放在他們身上的陰影轉趨淡薄,他和莉莎依然會挺起胸膛在議會上承認自己所犯下的冷血罪行,接受應有的制裁。
「莉莎‧馬斯坦古。」莉莎的左手親暱地覆上了羅伊的上臂,她喃喃道﹕「唸起來好奇怪。」
「可是我很喜歡。」
從今以後,他們會以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身份來面對未來的一切。
‧後記‧
30/12/2010
謝謝看畢全文
開首的歌詞出自陳綺貞的《失明前我想記得的四十七件事》,原詩為夏宇 (李格第) 所作
愛魯戈和多拉克馬這兩個梗一直都很好用 (南北大砲一起轟)
PS. 結果兩部動畫羅伊最終還是逃不過毀容的命運
他●的八字鬍,我決定一輩子都要歧視八字鬍哪人蓄八字鬍就是跟我過不去 (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