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愚蠢至極。
對付一隻祭壇上待宰的羔羊,也要耗費他這麼多體力和精神。馬斯坦古那種過份堅毅又頑強的忍耐力是他未曾料到的,親眼見識之後,卻又不得不生出一點瞬間即逝的敬佩。
但是布拉德雷依然在陰森森的刑訊室裡暗自微笑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
早知如此,一開始又何必苦苦支撐。
自不量力的人類,他們終究是脆弱得可笑呵。
布拉德雷抹了一把臉,快步走出刑訊室,迎上在地牢門口等著他的兩名軍官。他把搭在臂上的軍服大衣交給其中一個,並轉頭交代另外一人﹕「即刻吩咐軍部逮捕東方司令部的古拉曼中將,除其軍階待候審判,暫時把他的兵權繳回中央。這些人宣誓要效忠國家,卻又在暗地裡策劃叛變,實在罪不可赦﹗﹗」
領命的軍官應聲匆匆地去了。布拉德雷和另一個隨從軍官繼續向前走,聽對方小心翼翼地開口﹕「古拉曼中將一向領導軍隊有方,治軍嚴謹,事前絕無半分跡象可循,您是如何發現他參與叛變計劃的﹖」
布拉德雷臉上原已漸漸疏淡的微笑一下子恢復了。
「所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刑訊是挖掘秘密的好辦法,蘭德斯少校,以後你碰到難題時不妨考慮這點。採取一點適當的手段,就算要對付像馬斯坦古這樣的國家鍊金術師都不成問題。」
「恕我無禮直言,大總統閣下,但那樣藉刑訊取得的供詞也許不甚可靠。受刑者常常會為了快些解除痛苦而隨口亂說,不可不慎……」
「你做事總是考慮週到,這就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蘭德斯少校。但是當你言之有理的時候,你不必害怕向我建言啊。」
說著說著,他們已經踏入中央軍部深沉而莊嚴的長廊,往大總統辦公室的方向而去。走廊內來往的軍官紛紛向這個國家最高領導人止步敬禮。蘭德斯少校看見大總統心不在焉地一一點頭致意,左手放在腰際劍柄上不住地摩挲著。他知道這是大總統心煩意亂,或者猶豫不決的表現。
「馬斯坦古的供詞絕對可靠,大可不必擔心。」
布拉德雷拉著辦公室的門把,用與內容不相稱的慈祥語氣說道,嘴角邊殘留些許有如豺狼舐舌的笑意。就連看慣了這樣笑容的蘭德斯少校,也覺得脊樑一陣一陣地發涼。大總統閣下給人的印象從來除了威嚴就是冷,直透人心的殘酷無情的冷。方才他在刑訊室裡是怎麼對付馬斯坦古上校的,蘭德斯想都不敢想。
「您怎麼能夠如此確定﹖」遲疑了一下,他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大總統臉上的笑隨著他的問題變得更深了。
「馬斯坦古以昔日副官的性命向我發誓供詞正確,決無欺瞞。」
(五)
We have to show the world that not all of us were like him.
莉莎把最後一疊請願書用橡皮筋捆紮好,放進文件夾,拉開身前的檔案櫃依序放置。滿滿一個長櫃的公文收載著大批陳情與呼求,卻挽不回羅伊的命運。莉莎感激這些同僚,為他們擔憂,又覺得十分好奇。羅伊出生入死的戰友大多留在消息流通稍嫌遲緩的東方司令部,調職來中央之後也並未受到明顯的愛戴與歡迎,反倒因升職迅速而惹來許多猜忌、羨慕和嫉妒的眼光。那麼,是什麼令這些軍人挺身而出,與上校站在同一陣線上﹖是見義勇為的膽識,抑或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的徒勞反搏﹖
她默念起方才最後一批書信之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句子。
「對大多數士兵來說,馬斯坦古上校不僅是救過他們性命的鍊金術師,是戰場上的英雄,還是給予他們希望的領導者。」
大總統看見這樣的推崇,應該不會太高興吧。
好似想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莉莎站起身,走近窗邊俯瞰下方中庭。又長又寬的玻璃窗下懸吊在外牆上的,是亞美斯特利斯不可一世的軍旗﹔是那幅在伊修瓦爾戰場上耀武揚威過,又沾滿了同胞鮮血的軍旗。
綠旗一如往常地迎風招展,隨風飄揚的龍首和龍尾在她眼裡忽隱忽現。羅伊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像烙鐵似地印在莉莎心底,始終不能散去。
等到我當上大總統,這個國家就會有所改變。
綠色的龍旗仍一如往常地迎風招展。
「抽空休息嗎﹖霍克愛中尉。」
莉莎手一顫,倏地轉過身去,看見布拉德雷大總統優雅輕柔地把辦公室的門掩上。他臉上依舊漾著平和的淺笑,仿彿那出現在新聞快報上的全才統治者,但是當他越走越近,莉莎就看見他的右袖口和衣領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請願文件已依您的吩咐整理好了,大總統閣下。」莉莎面無表情地說,並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她看著布拉德雷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並不一如往常地回到裡面他專屬的辦公隔間。
「中尉,妳跟隨馬斯坦古上校有多久了﹖」
胸口仿彿被大鐵錘狠狠一擊,莉莎在內心痛苦地喘著氣,卻依然無動於衷地望著向她越靠越近的布拉德雷。她必須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才不會讓氣息顯得太過慌亂。「自從他升為上校需要副官以後,我就被派到他的身邊了。」
「做了他這麼長時間的副官,妳一定很擔心他的命運。」
關鍵時刻,她知道自己不能露出破綻。「軍有軍規,國有國法,上校下場如何已非我能力所及。」
原來你們寧願棄王保卒,也不願意放棄原來的計劃嗎﹖
莉莎將這些事先演練過的對話記得清晰,背得熟練,但是再多的反覆預演也無法回答基斯蜜絲夫人這個微微不以為然的問題。羅伊交代過他們如何依情況變動而應變,指導他們如何應付大總統,如何聯絡各方人員,如何實現他們長久以來的目標。若是東窗事發,千萬要遵守計劃而行,行動才能確保萬無一失。但是羅伊卻沒有向他們解釋,為什麼要放棄一個能夠給予大家希望的領導者去挽救一個可能失敗的計劃。
但莉莎始終沒有提出異議。反之,她選擇服從,服從她的上校。即使那與她的心願背道而馳。
布拉德雷於是看見她握緊了拳頭。
「不,霍克愛中尉,妳如果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過妳的上校饒他不死。妳覺得這個提議如何﹖」布拉德雷在莉莎的桌子前坐下來,舒服地蹺起二郎腿,不等她回話便接著說道﹕「妳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放心好了,上校絕不會知道妳向我說過什麼。」他雙手按住桌面,用與方才在刑訊室裡一模一樣的口氣低吼道﹕「古拉曼中將是否叛變的一員﹖」
他到底還是招供了。
莉莎痛苦地閉起雙眼,努力將自己的聲音調整至最順服的語氣。大總統閣下,您的提議太公平,也太過理想。「您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呢﹖我並不知道古拉曼中將是否懷有二心,參與您所說的叛變。」
面前的人造人好似陰險惡獸,舔著鮮紅的舌,犬牙摩擦霍霍有聲,尋找她可吞吃的弱點﹕「我忘了告訴妳一件事,霍克愛中尉。馬斯坦古上校不僅供出古拉曼中將,也自願承擔所有罪名,前提是不要牽連其他的軍人——特別是妳。上校可是完整地遵守了等價交換的原則啊,他愛惜妳的性命,妳應該也會想以同樣的態度回報他吧﹖」
現在問我已經太遲了。莉莎深深吸了口氣,張開眼睛望向大總統,視線往下滑落,無可避免地落在那袖口的點點猩紅。
是血。
羅伊的鮮血。
「我是個軍人,大總統閣下,我宣誓過要效忠這個國家。我並沒有打算放棄我的誓言。」
「妳要是不對我說實話,中尉,你們六個人誰都別想活命。」
「那麼您就會失去五個盡忠愛國的部下,大總統閣下。」
多麼可笑又愚蠢的認知。
布拉德雷從桌前站起身。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塞滿他的胸腔,佔據他的視線,宛若飛鳥振翅,侷傲地俯視祭壇上的亞美斯特利斯,還有它終日庸庸碌碌不知所措的人民。這種景象激起他渴望吞噬一切的憤怒,不同於他的同生骨肉們——恩維謹慎,普萊德細密,拉斯多從容不迫,因此他們能夠無動于衷地等待再等待——布拉德雷切盼行動,盼望看見終結,毀滅,以及重生,在那誓約之日。
為此,收拾馬斯坦古和古拉曼首當其衝,所謂擒賊先擒王。
布拉德雷打量著面前的女人,細細審視她的表情。那張如大理石雕塑而成的臉上,找不到一絲驚恐慌亂或害怕的情緒。
「我姑且相信妳這一次,霍克愛中尉。但是妳要記住,這件事並不到此為止。來日方長,對付你們的時間還多著哩。」
要記住哦,你們是寶貴的祭品。
莉莎沉默不語地佇立在原地,心跳得極劇烈,有如那日目睹她的上校被當眾押解離開。她看著布拉德雷進入他的內間辦公室,轉眼又出來,臉上居然已經恢復了往常溫和有禮的表情。那神情,帶著笑。
「差點兒忘了,麻煩妳把這份公文送去給軍法部,如果他們有回覆,也請妳帶回來給我。」
一份密封的文件袋和打好的公文被沉甸甸地交到莉莎手裡。她在長廊上走出好一段路,才敢低頭去打量公文的標題,看見那預料中的,卻又讓她滿懷驚懼和擔憂的字句。
用粗黑的字體整齊地打出來的,是古拉曼中將的逮捕令。
****
眼皮外面的光線很亮,又很冷。羅伊在一片朦朧中止不住地顫抖,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圍繞著他,神奇地將他破碎的意識拼湊起來。他嘗試用手去擋住那一如刑訊室裡耀眼的光源,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徒勞地在無形的束縛中掙扎。他感覺到黑影從他眼睛上方掠過,把強光分割成一束束。有人,有人聲,有人的手,軍官沾滿鮮血氣味的手,不重不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頰。
他又可以睜開眼睛了。
一股藥水和消毒劑混合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讓羅伊呼吸困難地嗆咳了幾聲,帶起腹部和胸腔一陣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他仰臥在輪床上,背脊緊挨著硬邦邦的棉布床墊讓他想起戰場上帳篷裡的行軍床,還有墨黑的精巧的星空。有沒有人行行好,可以為他移開頭頂上那盞亮得該死的直立照明燈﹖身邊無數衣袖來去的空隙中,他看見白色的牆,白色的地板,還有許多深藍色制服之間的一件白色長袍。慘白的顏色。
「他醒過來啦。」一個沙啞的聲音像齒輪相互摩擦,刺耳在冰冷的空氣裡迴蕩。「剩下的就交給你了,醫生。我們會留人在門外守衛。」
「照老規矩,是不是﹖」回答的人像家常閒聊般輕鬆愉快,像是在笑。
「嘿嘿,」羅伊聽見問話的人真的格格地笑了起來。「命都不知道有沒有了,還治什麼傷﹖我還是那句話,別白費力氣。」
「放心吧。儘管安心等電話,醫務所會通知你們什麼時候可以來接人。」
門被推開,沉重的軍靴聲逐漸遠去。穿白袍的臉孔在羅伊臉上方晃過,終於伸手過去推開那盞燈,讓燈光照著他的傷處,但是輕巧地避開他的臉。醫生掛起點滴架,為他注射不知明的液體包。羅伊只覺得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重重地吐了兩口氣,肋間猛然傳來的刺痛使他皺緊雙眉。
他看不見,但是感覺到針刺進左手臂,把輕微的壓力和別的什麼一起送進他的血管。
「馬斯坦古上校,你覺得怎麼樣﹖」醫生的臉又出現在他面前,對他微笑,讓羅伊看清楚他的長相。他在白袍底下穿著軍隊制服,臉很年輕,是一張不容易被記住的面孔。「如果能動的話,試著活動一下手腳吧。丁鹼妥納的副作用很強,要過一下才會完全消失。」
羅伊聞言遲鈍地動一動手臂,卻不小心讓手一下子墜落床外,把針頭和輸液管一起亂七八糟地扯掉。
「別緊張,別緊張,這是消炎藥,不是化學拷問。待會兒吞一劑肌肉鬆弛的藥物,你呼吸就不會這麼痛苦了。」軍醫動作俐落地收拾善後,重新注射,再把羅伊從平躺的姿勢扶起來,靠在輪床豎起的背端。那副斷掉的手銬還留在他的手腕上,深深嵌進肌肉裡,醫生拿過鉗子輕而易舉地剪斷,留下一圈豁著血口的傷痕。
呼吸順暢許多,羅伊存疑又帶著感激,接過他遞來的水杯和藥丸。「肋膜神經很敏感,喝水小心千萬別嗆到,不然咳嗽又會讓你疼個半死。」軍醫讓他服下藥,繼續拿了藥品和紗布在他身上忙活。
「看你的樣子好像不記得我了,上校。不過東方伊修瓦爾殲滅戰的時候,我在你擔任隊長的分隊裡當過醫療上士。」
羅伊有半晌沉默不語,他本來不打算和這個要把他像玻璃娃娃一樣修補整齊,再交還給刑訊室和監獄牢房的醫生交談。「伊修瓦爾戰場上的、士兵太多,我實在記不得了、真抱歉。」在伊修瓦爾的時候,他到底記住了些什麼呢﹖東方戰線留給他的,其實也只有那一副火光四起的血色朦朧而已。
哈哈,我們都是您隊上的,只不過我們都是些末尾編號的士兵,難怪您不認得。
他聽過這樣的對話,很久很久以前。
事實是,你們的馬斯坦古上校不認得也不記得你們。
軍醫打量著羅伊‧馬斯坦古,覺得他和昔日戰場上自己認知中的上校變得不同了。他看過焰之鍊金術師用烈火掃蕩敵軍,用右手兩指燃起慘叫,哭嚎,死亡。他看過年輕的少校揚起白色長袍在軍伍行列之間走過,把士兵羨慕、崇拜、愛戴的眼光全都棄之身後。他曾認為這些景象會永遠留存,但是現在他轉過頭看見的,卻是以往威風八面叱吒四方的國家鍊金術師認命忍受這一切,忍受他的刑訊,罪名,和一切對他可怕的指控。
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馬斯坦古上校。」
「說吧。」
羅伊轉過臉來,剛好對上軍醫的眼睛。那雙充滿了疑惑、不敢置信,還有其他複雜情緒的眼睛所說出來的話,比一切酷刑都要教他更難以忍受。
「上校,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們的國家﹖」
****
角落裡壁爐的火在呼啦呼啦地燃燒。基斯蜜絲微瞇著眼,手支著額頭坐在打烊的吧台前,細細吸吐夾在兩指之間的雪茄煙。不論什麼時候,她似乎總是在抽煙,也許跟她喜歡回味往事有關。許多從前記憶中的人、事、物,總在煙霧迷濛中變得更加鮮明。
那些在爐子裡跳躍的,又熱又明亮的光線,看在基斯蜜絲眼裡仿彿出自羅伊指尖。他燃起火焰有如脫籠猛獸野性狂奔亂竄,卻又不失優雅從容,正如雄獅不乏最原始的溫柔。這樣的軍官,這樣的鍊金術師,本不該如此逝去。
爐火在基斯蜜絲眼中越發顯得灼目耀眼。
「叩叩叩。」
敲門聲在一片寂靜中響起,讓基斯蜜絲不悅地皺起了眉。打烊了!打烊了!是哪個醉眼惺忪而看不清「CLOSED」這個字的酒鬼﹖獨自沉浸在煩悶與憂傷中,她沒有心思去理會,反而捻熄雪茄煙,重新又點燃一根,在吞雲吐霧之間故意忽略門前的動靜。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等一下,這可是約定好的信號啊﹗基斯蜜絲以判若兩人的警覺神情站起身,快步走向大門,一把拉開門栓,將大門緩緩拉開一條縫:「東西呢﹖」
來人伸手給她一張淡黃色的紙板,基斯蜜絲仔細端詳半天,確認上面有羅伊的親筆簽名,才把大門拉得更開讓陌生的訪客進門﹕「不是說過要走後門的嗎﹖萬一讓什麼人看到了,後果不堪設想啊。」
「很抱歉,基斯蜜絲夫人。不過您的膽子也不小,既然敲錯門就不應該給我開門。」低沉的男中音略帶歉意,來人露齒一笑,脫下了長及鞋跟的黑色大衣。在酒吧裡稍嫌昏暗的燈光下,基斯蜜絲得仰起頭才能打量這名陌生人,加上瞪他一眼:「那就不勞你操心了。」
陌生人又笑了。他個子很高,身材結實,線條堅韌又粗獷的臉上架著一副墨鏡。他把眼鏡拿下來朝她欠欠身,再抬起頭,讓基斯蜜絲看見他一雙眼睛裡艷紅如寶石的瞳孔,很像眼眶裡盛了一汪華麗而高貴的鮮血。
「你是——」
「我是邁爾茲少校。」他說,向她伸手要回卡片。「對於馬斯坦古上校的事情我很遺憾。但事既已至此,我們時間剩下不多,所以我特為您帶來阿姆斯壯少將和古拉曼中將的口信﹕他們都準備好了。」
問題是,你準備好了嗎,少校﹖
基斯蜜絲露出了多日以來難得一見的微笑。「歡迎來到中央,邁爾茲少校。我想伊莉莎白那孩子會很高興看見你。我希望你也有備而來——好戲,可正要開始呢。」
TBC
對付一隻祭壇上待宰的羔羊,也要耗費他這麼多體力和精神。馬斯坦古那種過份堅毅又頑強的忍耐力是他未曾料到的,親眼見識之後,卻又不得不生出一點瞬間即逝的敬佩。
但是布拉德雷依然在陰森森的刑訊室裡暗自微笑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
早知如此,一開始又何必苦苦支撐。
自不量力的人類,他們終究是脆弱得可笑呵。
布拉德雷抹了一把臉,快步走出刑訊室,迎上在地牢門口等著他的兩名軍官。他把搭在臂上的軍服大衣交給其中一個,並轉頭交代另外一人﹕「即刻吩咐軍部逮捕東方司令部的古拉曼中將,除其軍階待候審判,暫時把他的兵權繳回中央。這些人宣誓要效忠國家,卻又在暗地裡策劃叛變,實在罪不可赦﹗﹗」
領命的軍官應聲匆匆地去了。布拉德雷和另一個隨從軍官繼續向前走,聽對方小心翼翼地開口﹕「古拉曼中將一向領導軍隊有方,治軍嚴謹,事前絕無半分跡象可循,您是如何發現他參與叛變計劃的﹖」
布拉德雷臉上原已漸漸疏淡的微笑一下子恢復了。
「所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刑訊是挖掘秘密的好辦法,蘭德斯少校,以後你碰到難題時不妨考慮這點。採取一點適當的手段,就算要對付像馬斯坦古這樣的國家鍊金術師都不成問題。」
「恕我無禮直言,大總統閣下,但那樣藉刑訊取得的供詞也許不甚可靠。受刑者常常會為了快些解除痛苦而隨口亂說,不可不慎……」
「你做事總是考慮週到,這就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蘭德斯少校。但是當你言之有理的時候,你不必害怕向我建言啊。」
說著說著,他們已經踏入中央軍部深沉而莊嚴的長廊,往大總統辦公室的方向而去。走廊內來往的軍官紛紛向這個國家最高領導人止步敬禮。蘭德斯少校看見大總統心不在焉地一一點頭致意,左手放在腰際劍柄上不住地摩挲著。他知道這是大總統心煩意亂,或者猶豫不決的表現。
「馬斯坦古的供詞絕對可靠,大可不必擔心。」
布拉德雷拉著辦公室的門把,用與內容不相稱的慈祥語氣說道,嘴角邊殘留些許有如豺狼舐舌的笑意。就連看慣了這樣笑容的蘭德斯少校,也覺得脊樑一陣一陣地發涼。大總統閣下給人的印象從來除了威嚴就是冷,直透人心的殘酷無情的冷。方才他在刑訊室裡是怎麼對付馬斯坦古上校的,蘭德斯想都不敢想。
「您怎麼能夠如此確定﹖」遲疑了一下,他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大總統臉上的笑隨著他的問題變得更深了。
「馬斯坦古以昔日副官的性命向我發誓供詞正確,決無欺瞞。」
(五)
We have to show the world that not all of us were like him.
莉莎把最後一疊請願書用橡皮筋捆紮好,放進文件夾,拉開身前的檔案櫃依序放置。滿滿一個長櫃的公文收載著大批陳情與呼求,卻挽不回羅伊的命運。莉莎感激這些同僚,為他們擔憂,又覺得十分好奇。羅伊出生入死的戰友大多留在消息流通稍嫌遲緩的東方司令部,調職來中央之後也並未受到明顯的愛戴與歡迎,反倒因升職迅速而惹來許多猜忌、羨慕和嫉妒的眼光。那麼,是什麼令這些軍人挺身而出,與上校站在同一陣線上﹖是見義勇為的膽識,抑或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的徒勞反搏﹖
她默念起方才最後一批書信之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句子。
「對大多數士兵來說,馬斯坦古上校不僅是救過他們性命的鍊金術師,是戰場上的英雄,還是給予他們希望的領導者。」
大總統看見這樣的推崇,應該不會太高興吧。
好似想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莉莎站起身,走近窗邊俯瞰下方中庭。又長又寬的玻璃窗下懸吊在外牆上的,是亞美斯特利斯不可一世的軍旗﹔是那幅在伊修瓦爾戰場上耀武揚威過,又沾滿了同胞鮮血的軍旗。
綠旗一如往常地迎風招展,隨風飄揚的龍首和龍尾在她眼裡忽隱忽現。羅伊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像烙鐵似地印在莉莎心底,始終不能散去。
等到我當上大總統,這個國家就會有所改變。
綠色的龍旗仍一如往常地迎風招展。
「抽空休息嗎﹖霍克愛中尉。」
莉莎手一顫,倏地轉過身去,看見布拉德雷大總統優雅輕柔地把辦公室的門掩上。他臉上依舊漾著平和的淺笑,仿彿那出現在新聞快報上的全才統治者,但是當他越走越近,莉莎就看見他的右袖口和衣領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請願文件已依您的吩咐整理好了,大總統閣下。」莉莎面無表情地說,並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她看著布拉德雷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並不一如往常地回到裡面他專屬的辦公隔間。
「中尉,妳跟隨馬斯坦古上校有多久了﹖」
胸口仿彿被大鐵錘狠狠一擊,莉莎在內心痛苦地喘著氣,卻依然無動於衷地望著向她越靠越近的布拉德雷。她必須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才不會讓氣息顯得太過慌亂。「自從他升為上校需要副官以後,我就被派到他的身邊了。」
「做了他這麼長時間的副官,妳一定很擔心他的命運。」
關鍵時刻,她知道自己不能露出破綻。「軍有軍規,國有國法,上校下場如何已非我能力所及。」
原來你們寧願棄王保卒,也不願意放棄原來的計劃嗎﹖
莉莎將這些事先演練過的對話記得清晰,背得熟練,但是再多的反覆預演也無法回答基斯蜜絲夫人這個微微不以為然的問題。羅伊交代過他們如何依情況變動而應變,指導他們如何應付大總統,如何聯絡各方人員,如何實現他們長久以來的目標。若是東窗事發,千萬要遵守計劃而行,行動才能確保萬無一失。但是羅伊卻沒有向他們解釋,為什麼要放棄一個能夠給予大家希望的領導者去挽救一個可能失敗的計劃。
但莉莎始終沒有提出異議。反之,她選擇服從,服從她的上校。即使那與她的心願背道而馳。
布拉德雷於是看見她握緊了拳頭。
「不,霍克愛中尉,妳如果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過妳的上校饒他不死。妳覺得這個提議如何﹖」布拉德雷在莉莎的桌子前坐下來,舒服地蹺起二郎腿,不等她回話便接著說道﹕「妳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放心好了,上校絕不會知道妳向我說過什麼。」他雙手按住桌面,用與方才在刑訊室裡一模一樣的口氣低吼道﹕「古拉曼中將是否叛變的一員﹖」
他到底還是招供了。
莉莎痛苦地閉起雙眼,努力將自己的聲音調整至最順服的語氣。大總統閣下,您的提議太公平,也太過理想。「您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呢﹖我並不知道古拉曼中將是否懷有二心,參與您所說的叛變。」
面前的人造人好似陰險惡獸,舔著鮮紅的舌,犬牙摩擦霍霍有聲,尋找她可吞吃的弱點﹕「我忘了告訴妳一件事,霍克愛中尉。馬斯坦古上校不僅供出古拉曼中將,也自願承擔所有罪名,前提是不要牽連其他的軍人——特別是妳。上校可是完整地遵守了等價交換的原則啊,他愛惜妳的性命,妳應該也會想以同樣的態度回報他吧﹖」
現在問我已經太遲了。莉莎深深吸了口氣,張開眼睛望向大總統,視線往下滑落,無可避免地落在那袖口的點點猩紅。
是血。
羅伊的鮮血。
「我是個軍人,大總統閣下,我宣誓過要效忠這個國家。我並沒有打算放棄我的誓言。」
「妳要是不對我說實話,中尉,你們六個人誰都別想活命。」
「那麼您就會失去五個盡忠愛國的部下,大總統閣下。」
多麼可笑又愚蠢的認知。
布拉德雷從桌前站起身。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塞滿他的胸腔,佔據他的視線,宛若飛鳥振翅,侷傲地俯視祭壇上的亞美斯特利斯,還有它終日庸庸碌碌不知所措的人民。這種景象激起他渴望吞噬一切的憤怒,不同於他的同生骨肉們——恩維謹慎,普萊德細密,拉斯多從容不迫,因此他們能夠無動于衷地等待再等待——布拉德雷切盼行動,盼望看見終結,毀滅,以及重生,在那誓約之日。
為此,收拾馬斯坦古和古拉曼首當其衝,所謂擒賊先擒王。
布拉德雷打量著面前的女人,細細審視她的表情。那張如大理石雕塑而成的臉上,找不到一絲驚恐慌亂或害怕的情緒。
「我姑且相信妳這一次,霍克愛中尉。但是妳要記住,這件事並不到此為止。來日方長,對付你們的時間還多著哩。」
要記住哦,你們是寶貴的祭品。
莉莎沉默不語地佇立在原地,心跳得極劇烈,有如那日目睹她的上校被當眾押解離開。她看著布拉德雷進入他的內間辦公室,轉眼又出來,臉上居然已經恢復了往常溫和有禮的表情。那神情,帶著笑。
「差點兒忘了,麻煩妳把這份公文送去給軍法部,如果他們有回覆,也請妳帶回來給我。」
一份密封的文件袋和打好的公文被沉甸甸地交到莉莎手裡。她在長廊上走出好一段路,才敢低頭去打量公文的標題,看見那預料中的,卻又讓她滿懷驚懼和擔憂的字句。
用粗黑的字體整齊地打出來的,是古拉曼中將的逮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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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外面的光線很亮,又很冷。羅伊在一片朦朧中止不住地顫抖,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圍繞著他,神奇地將他破碎的意識拼湊起來。他嘗試用手去擋住那一如刑訊室裡耀眼的光源,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徒勞地在無形的束縛中掙扎。他感覺到黑影從他眼睛上方掠過,把強光分割成一束束。有人,有人聲,有人的手,軍官沾滿鮮血氣味的手,不重不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頰。
他又可以睜開眼睛了。
一股藥水和消毒劑混合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讓羅伊呼吸困難地嗆咳了幾聲,帶起腹部和胸腔一陣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他仰臥在輪床上,背脊緊挨著硬邦邦的棉布床墊讓他想起戰場上帳篷裡的行軍床,還有墨黑的精巧的星空。有沒有人行行好,可以為他移開頭頂上那盞亮得該死的直立照明燈﹖身邊無數衣袖來去的空隙中,他看見白色的牆,白色的地板,還有許多深藍色制服之間的一件白色長袍。慘白的顏色。
「他醒過來啦。」一個沙啞的聲音像齒輪相互摩擦,刺耳在冰冷的空氣裡迴蕩。「剩下的就交給你了,醫生。我們會留人在門外守衛。」
「照老規矩,是不是﹖」回答的人像家常閒聊般輕鬆愉快,像是在笑。
「嘿嘿,」羅伊聽見問話的人真的格格地笑了起來。「命都不知道有沒有了,還治什麼傷﹖我還是那句話,別白費力氣。」
「放心吧。儘管安心等電話,醫務所會通知你們什麼時候可以來接人。」
門被推開,沉重的軍靴聲逐漸遠去。穿白袍的臉孔在羅伊臉上方晃過,終於伸手過去推開那盞燈,讓燈光照著他的傷處,但是輕巧地避開他的臉。醫生掛起點滴架,為他注射不知明的液體包。羅伊只覺得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重重地吐了兩口氣,肋間猛然傳來的刺痛使他皺緊雙眉。
他看不見,但是感覺到針刺進左手臂,把輕微的壓力和別的什麼一起送進他的血管。
「馬斯坦古上校,你覺得怎麼樣﹖」醫生的臉又出現在他面前,對他微笑,讓羅伊看清楚他的長相。他在白袍底下穿著軍隊制服,臉很年輕,是一張不容易被記住的面孔。「如果能動的話,試著活動一下手腳吧。丁鹼妥納的副作用很強,要過一下才會完全消失。」
羅伊聞言遲鈍地動一動手臂,卻不小心讓手一下子墜落床外,把針頭和輸液管一起亂七八糟地扯掉。
「別緊張,別緊張,這是消炎藥,不是化學拷問。待會兒吞一劑肌肉鬆弛的藥物,你呼吸就不會這麼痛苦了。」軍醫動作俐落地收拾善後,重新注射,再把羅伊從平躺的姿勢扶起來,靠在輪床豎起的背端。那副斷掉的手銬還留在他的手腕上,深深嵌進肌肉裡,醫生拿過鉗子輕而易舉地剪斷,留下一圈豁著血口的傷痕。
呼吸順暢許多,羅伊存疑又帶著感激,接過他遞來的水杯和藥丸。「肋膜神經很敏感,喝水小心千萬別嗆到,不然咳嗽又會讓你疼個半死。」軍醫讓他服下藥,繼續拿了藥品和紗布在他身上忙活。
「看你的樣子好像不記得我了,上校。不過東方伊修瓦爾殲滅戰的時候,我在你擔任隊長的分隊裡當過醫療上士。」
羅伊有半晌沉默不語,他本來不打算和這個要把他像玻璃娃娃一樣修補整齊,再交還給刑訊室和監獄牢房的醫生交談。「伊修瓦爾戰場上的、士兵太多,我實在記不得了、真抱歉。」在伊修瓦爾的時候,他到底記住了些什麼呢﹖東方戰線留給他的,其實也只有那一副火光四起的血色朦朧而已。
哈哈,我們都是您隊上的,只不過我們都是些末尾編號的士兵,難怪您不認得。
他聽過這樣的對話,很久很久以前。
事實是,你們的馬斯坦古上校不認得也不記得你們。
軍醫打量著羅伊‧馬斯坦古,覺得他和昔日戰場上自己認知中的上校變得不同了。他看過焰之鍊金術師用烈火掃蕩敵軍,用右手兩指燃起慘叫,哭嚎,死亡。他看過年輕的少校揚起白色長袍在軍伍行列之間走過,把士兵羨慕、崇拜、愛戴的眼光全都棄之身後。他曾認為這些景象會永遠留存,但是現在他轉過頭看見的,卻是以往威風八面叱吒四方的國家鍊金術師認命忍受這一切,忍受他的刑訊,罪名,和一切對他可怕的指控。
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馬斯坦古上校。」
「說吧。」
羅伊轉過臉來,剛好對上軍醫的眼睛。那雙充滿了疑惑、不敢置信,還有其他複雜情緒的眼睛所說出來的話,比一切酷刑都要教他更難以忍受。
「上校,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們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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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裡壁爐的火在呼啦呼啦地燃燒。基斯蜜絲微瞇著眼,手支著額頭坐在打烊的吧台前,細細吸吐夾在兩指之間的雪茄煙。不論什麼時候,她似乎總是在抽煙,也許跟她喜歡回味往事有關。許多從前記憶中的人、事、物,總在煙霧迷濛中變得更加鮮明。
那些在爐子裡跳躍的,又熱又明亮的光線,看在基斯蜜絲眼裡仿彿出自羅伊指尖。他燃起火焰有如脫籠猛獸野性狂奔亂竄,卻又不失優雅從容,正如雄獅不乏最原始的溫柔。這樣的軍官,這樣的鍊金術師,本不該如此逝去。
爐火在基斯蜜絲眼中越發顯得灼目耀眼。
「叩叩叩。」
敲門聲在一片寂靜中響起,讓基斯蜜絲不悅地皺起了眉。打烊了!打烊了!是哪個醉眼惺忪而看不清「CLOSED」這個字的酒鬼﹖獨自沉浸在煩悶與憂傷中,她沒有心思去理會,反而捻熄雪茄煙,重新又點燃一根,在吞雲吐霧之間故意忽略門前的動靜。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等一下,這可是約定好的信號啊﹗基斯蜜絲以判若兩人的警覺神情站起身,快步走向大門,一把拉開門栓,將大門緩緩拉開一條縫:「東西呢﹖」
來人伸手給她一張淡黃色的紙板,基斯蜜絲仔細端詳半天,確認上面有羅伊的親筆簽名,才把大門拉得更開讓陌生的訪客進門﹕「不是說過要走後門的嗎﹖萬一讓什麼人看到了,後果不堪設想啊。」
「很抱歉,基斯蜜絲夫人。不過您的膽子也不小,既然敲錯門就不應該給我開門。」低沉的男中音略帶歉意,來人露齒一笑,脫下了長及鞋跟的黑色大衣。在酒吧裡稍嫌昏暗的燈光下,基斯蜜絲得仰起頭才能打量這名陌生人,加上瞪他一眼:「那就不勞你操心了。」
陌生人又笑了。他個子很高,身材結實,線條堅韌又粗獷的臉上架著一副墨鏡。他把眼鏡拿下來朝她欠欠身,再抬起頭,讓基斯蜜絲看見他一雙眼睛裡艷紅如寶石的瞳孔,很像眼眶裡盛了一汪華麗而高貴的鮮血。
「你是——」
「我是邁爾茲少校。」他說,向她伸手要回卡片。「對於馬斯坦古上校的事情我很遺憾。但事既已至此,我們時間剩下不多,所以我特為您帶來阿姆斯壯少將和古拉曼中將的口信﹕他們都準備好了。」
問題是,你準備好了嗎,少校﹖
基斯蜜絲露出了多日以來難得一見的微笑。「歡迎來到中央,邁爾茲少校。我想伊莉莎白那孩子會很高興看見你。我希望你也有備而來——好戲,可正要開始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