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永不落下》(八)
說明﹕本篇為與藍渢共同創作的合作文,她負責單數篇,我負責雙數篇。
修改了少許內容和本章結尾。
說明﹕本篇為與藍渢共同創作的合作文,她負責單數篇,我負責雙數篇。
修改了少許內容和本章結尾。
邁爾茲注意到上司早已換上了有別於北方司令部和布利古茲要塞分配的軍用黑色大衣,湊近才看見純黑的衣領濺上了一汪佐爾夫‧J‧金布利的血液。
「少將。」
奧莉維亞別有意味地斜瞟著走近她的副官,稍微點了一下頭作為回應,澄澈的藍眸解讀不出一絲責難的情緒。她在金布利不住蜷縮的身體背後單膝跪了下來,額前一撮長長的瀏海慣性地蓋住了半邊臉,在幾近全然的黑暗中讓人難以摸清她漠然的表情。
奧莉維亞聽說過這個人。
紅蓮之鍊金術師在伊修巴爾殲滅戰中展現的行事作風瘋狂、大膽,過份執著甚至享受賦予己身的工作的個人原則讓人又敬又怕,似瘋不瘋的舉動讓人難以捉摸。他的存在有如盤踞於狹隘海峽的暗潮,毀滅阻礙物的意圖時而銳利、時而收斂、時而迂迴,刀鋒卻只願為了一份固執的信念開封;儒雅的紳士魅力媲美塞壬女妖勾魂奪魄、蠱惑人心的韻律,於癲狂所施展的殘暴拉拔至一個難以承受的頂端時,滲進一個清柔的假象殺人一個措手不及。這個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行為模式跟她有點相似。
也許就是這份專注於狩獵過程的熱枕讓他忽略了自己身處的形勢,最終害死了他。還是,這是中央軍政府所佈下的陷阱?
奧莉維亞不發一言地執起了金布利雪白的大衣外緣,麻利地抹去殘留在劍鋒上的鮮血,又伸手探了探對方喉間的脈搏,最後才緩緩站起來。她將長劍入鞘,轉身對盡忠地列隊在旁的部下下令﹕「你們三個先處理他的氣胸問題,然後把他綁起來。看緊一點,小心他的小動作。漢謝爾,你負責把守暗巷的另一頭,邁爾茲,取回你的配槍,跟我來。」奧莉維亞示意副官隨她走近巷口,二人站在離金布利有一段距離的地點討論事情。「報告狀況。」
「是!」
邁爾茲雙腳併合向表情冷若冰霜的上司敬了個標準的軍禮。他有點慌亂地扶了扶墨鏡,清了清喉嚨審慎地選擇著用詞如實報告﹕「我從基斯蜜絲夫人手中獲得了不少有用的情報,離開酒館後隨即被一名穿便裝的中央軍軍人跟蹤,我在數個街區之外的小巷解決了他,得知基斯蜜絲夫人有危險,於是擅自決定趕回酒館……」
「邁爾茲少校,我很失望。」奧莉維亞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副官,交疊起雙手以沈靜的語調訓斥他。「你知道你掉頭的決定有多麼的衝動、多麼的魯莽嗎?難道中央的腐敗這麼快便侵蝕了你頑強的心智,導致你經已不可能在危急的情況下做出冷靜自若的決定了?」街燈柔和的光芒穿透了酒紅色的墨鏡鏡片,她瞥見對方暴露在昏黃燈光下懊悔不已的眼神,壓下語氣和用詞可能透露出的憤怒命令﹕「繼續說。」
「是。剛才混亂之中在酒館外沒有發現法爾曼准尉的蹤跡,我假設他正朝著別墅的方向前進。中央軍把馬斯坦古上校的情報中心燒毀了,率領這次任務的是紅蓮之鍊金術師,負責人是中央高層查理士‧雷文中將。起火之前的詳細狀況,漢謝爾恐怕比我更清楚。」
邁爾茲終於提起勇氣看進上司那雙波瀾不驚的藍眼睛,他心虛地頓了一頓,隔著皮革手套捏緊了拳頭,硬著頭皮說下去﹕「被逮前我在火災現場質問了一名士官,酒館的調查進展甚為緩慢,似乎不太順利,同時,基斯蜜絲夫人也失去了蹤影,目前生死不明。報告完畢。」
「按常理分析,漢謝爾和法爾曼當時離酒館比較近,不需要你抱著能夠扭轉局勢的情報大老遠跑回去。再者,弱肉強食的規則到處都適用,除非敗在敵陣之中的人物的價值大得值得我們放手去賭一把。」奧莉維亞別過頭單手叉起了腰,警戒地緊盯著佝僂著身軀坐靠在暗巷牆壁、正接受士兵們緊急治療的金布利。「情報到手後,那位夫人的價值已然失去,往後的遭遇如何與我們完全無關。」她驀地收緊了眼角的肌肉,以一種危險的平滑聲線下了結論﹕「邁爾茲,你幹了多餘的事,你讓我們幹了多餘的事。」
「是。如果不是您及時出現,恐怕…… 真的非常抱歉,阿姆士唐少將。」邁爾茲默默地低頭認錯,奧莉維亞的視線沒有從暗巷裡的四人移開,面對邊為金布利套上蒙眼布,邊靜候下一步指示的部下們,她作了一個打針的手勢。「少將閣下,您提早出現在中央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古拉曼中將被中央軍以叛國的罪名逮捕收監了,東方司令部的卡塔利納少尉 (蕾貝卡) 一天前密函告知這個消息。」其中一名士兵從腰後的醫療包掏出棉花、酒精和一枝裝滿強力麻醉藥的針筒,正要在金布利的左上臂消毒落針。「東方軍被哈古洛那老古董接手,立場瞬間變得曖昧不明。時間不多了,我不需要無能的人拖後腿、你們!」邁爾茲一驚抬起了頭,奧莉維亞突然趨前喝道﹕「按住他的手!不要被那玩意兒騙了!」
#
在酒館外發現敵蹤時,金布利露出了獵人鎖定獵物的狡猾眼神。對方抬頭與他的視線對上,他右手捏著帽緣稍微點頭示意,嘴角帶著一抹嘲弄的微笑。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一個小隊跟上自己的步伐,越過火場從容地朝縮進陰影裡的身影走去。他感到熾熱的氣流拂過大衣的下襬拍打褲管,他把衣領整理了一下,帶著燦爛的笑容開展了他非常享受的逐獵遊戲。
劍鋒光滑的表面倒影著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蒼白的臉龐與茫然的眼神像極了記憶中那些教他熱血沸騰的伊修巴爾面孔。似乎有那麼一刻,金布利被一道一閃即逝的反光勾回了漸趨模糊的神智 ── 那女人找死,竟然拿他珍貴的西裝外套來清理劍上的血污。金布利感到嘴裡的血腥味愈來愈濃烈,隨著肺葉肌肉每一下的收縮,沒有伴隨傷口流出的血液反而化成血霧湧上了喉嚨,帶來半窒息般的痛苦。
他想不顧儀態地拔高聲線放聲大笑,就跟豔陽的熱度擁吻他的髮膚與面目全非的殘破城鎮的時候一樣,讓疼痛的快感來得更衝動、更激昂、更猛烈。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殺戳戰場,那個被他視為輕易地挑起每一個潛藏於神經裡的顫慄細胞的聖地。一名布利古茲兵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起,開始處理他的傷勢,另一名布利古茲兵以黑色厚膠帶捆綁他的雙手,限制他的行動。
金布利的瞳孔猛地擴張。他沒有完美地完成任務,他不能死在這裡,連在殲滅戰中僭越權位謀殺了五名中央高層也沒有被處死,他怎麼可以因為一時的失誤而把性命敗予與軍政府對立的叛徒手裡?就像伊修巴爾寸草不生的頹垣敗瓦見證了他嗜血的瘋狂,他體內的慾望之獸也渴望著見證這場權力鬥爭的最終結果。在他的字典裡,美學主義的核心蘊含了瑕不掩瑜的奧義,他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裡,至少,不能放棄掙扎順從地屈服在敵人的手裡。
金布利敏銳地聽見液體從針管中被擠壓出去的微響,有如狼群對著滿月嗥叫的預示,無法壓制的獸性將要劃破月影破繭而出。是時候了。他冷笑一聲,以手腕壓著胃部一角反芻出賢者之石,從背心口袋抽出象徵國家鍊金術師身份的銀懷錶,合掌將之鍊成一顆滴嗒作響的圓球炸彈,憑聲辨位把炸彈拋向拿著針筒的布利古茲兵。突如其來的狀況使其餘兩名布利古茲兵愣了一愣,給金布利爭取了足夠的時間用小刀割斷纏在雙腕的黑膠帶。
金布利兩掌一合,那雙擺脫制肘的手隨即拍向地面。
「制止他!」他聽見那女人命令,嘴角揚起了一抹淘氣又邪惡的微笑。他仔細地舐著、品嚐著那片混和著自身血氣的塊狀賢者之石,舌尖懷抱的滿足心態與祭祀儀式中得到祭品的血肉賜吻的黑曜石利刃雷同。這是屬於他的戰鬥方式,屬於他的戰場,屬於他的氣味,屬於他的時刻。
他是紅蓮之鍊金術師,眾人口中的炸彈狂徒,敢於冒險在維繫人性與道德淪喪的絕嶺邊緣彈跳著走鋼線的狂傲之人,就算不小心失足摔個粉身碎骨也維持著優雅的紳士風範。
他是佐爾夫‧J‧金布利。
混帳!奧莉維亞暗罵一聲,不假思索地搶過副官別在腰間槍套的華特 PP,以出色的動態視力飛快地瞄準了金布利的要害──
她扣下了扳機。
#
十先茲。
表示一切按照原訂計劃進行。
眼見邁爾茲少校取得情報後離開了酒館範圍,不久之後,身穿黑衣、頭戴紳士帽的偽裝士兵匆匆走過。法爾曼隱藏在貝雷帽下的視線審慎地尾隨著那個充滿敵意的黑色身影,直至它拖邐的影子消失在轉角處。就算是不擅長實戰的法爾曼,單是坐在紅燈區的街角也感受到今夜中央的氣氛非比尋常,或者,隨同布利古茲先鋒部隊秘密地潛入中央以後,那種箭在弦上的氛圍就附上了每一節脊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中央軍不尋常的調動和佈局證實了他的疑慮。他們分為數個小隊逐漸向酒館方向集結,人數之多幾乎在紅燈區的外圍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包圍網,迫得卸下行乞喬裝的法爾曼折回變得異常沈默的酒館區域,同樣留意到中央軍動靜的漢謝爾沒有在原本的崗位待命,而是在酒館四周謹慎地勘察了一下。二人在酒吧的後巷舉槍雙向,辨認出對方後稍微交換了情報,各自展開了新一輪的行動。
法爾曼如臨大敵般用槍口指著沒有上鎖、開了半條縫的酒吧後門,沒有人知道二人離開期間變成漆黑一片的酒吧發生了什麼事。時間不允許他再有半點猶豫,他粗暴地踢開了鐵板門,槍口朝左、右兩側迅速地掃了掃,確定沒有埋伏後,盡量將手槍平舉,緊張地踏著不穩的步伐前進以提防任何偷襲的可能性。酒吧半明半暗的狀況看似跟平常的營業時分沒什麼分別,酒館外的燈光透過磨砂玻璃將酒館內的一切覆上了一片不真實的薄紗,它們好像把那股猶自濃烈的煙味精準地捏在掌心裡,塑造出煙霧本身詭譎多變的形態。
不久前還有人在酒吧裡抽煙。
法爾曼在傾倒的桌椅間找到了另一名偽裝成醉客的士兵,士兵的後顱遭到利物重擊,原本手持的柯特 M1911A1 與一堆玻璃碎躺在不遠處。他俯身察看士兵的狀況,此時,吧檯後突然傳來一聲悶哼。法爾曼立即神經質地瞄準聲音的來源,誇張的動作讓手肘撞倒了一張圓木桌。
糟、糟了!他驚恐地閉上眼睛靜候了兩、三秒,貼著槍柄的手指一直無意識地抽搐著。法爾曼待酒吧內的一切聲響再度隱身於煙味之中,才敢徐徐接近吧檯。他隱約看見收銀機的錢櫃打開了,一念之間,那儲存了數以萬計的資料、宛如活動圖書館般的腦袋閃過了十多種可能性。
當中不包括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把槍放到掀板上,然後舉高雙手。」蹲在吧檯後的基斯蜜絲壓低了聲線要求,手裡的獵槍在掀板下準確無誤地瞄準了對方的腰部,同時另一隻手緩緩地解開了掀板的鎖。
今晚不請自來的客人特別多。
基斯蜜絲剛剛把潛入酒館的偽裝士兵打昏,她的城堡便再度被眼前看起來不太敏捷的持槍人士闖入。她在纏鬥之中不小心傷了右手三根手指,她憑藉力氣的假象掩飾自己的傷勢,希望對方沒有發現她抵著扳機的食指正微微顫抖著。
法爾曼沒有按照要求繳械,只是讓槍枝倒掛在指間,舉高雙手以示毫無惡意。他戰戰兢兢地問道﹕「請問…… 您是基斯蜜絲夫人嗎?」
基斯蜜絲忍痛以姆指按下了撞鐵把獵槍上膛,槍口狠狠地往對方腰間戳去,她加重語氣將要求重覆了一遍﹕「我叫你把槍放下。」
「等一下!」法爾曼險些失聲呼痛。「我、我叫法爾曼,隸屬布利古茲軍,是先鋒部隊的一員,曾經是您姪兒馬斯坦古上校的部下──」
「夠了。」基斯蜜絲嘆了口氣,把槍口移開。「你話說太多了,瓦特‧法爾曼准尉。」語畢,軍靴放輕的叩地聲接二連三地在門外響起,表示準備向酒館攻堅的軍隊經已近在咫尺。「該死!沒時間了!」她用獵槍頂起掀板,一手拉過法爾曼就往收銀櫃下方的鐵梯鑽,喝道﹕「下去!動作乾脆一點!不要踩到我的行李。」
基斯蜜絲抓起一瓶酒精朝吧檯邊緣用力敲下去,又從口袋掏出了一盒火柴,酒精與火花的交合燃起了星星之火,漫舞的火舌開始向擺滿各種酒類的專櫃蔓延。她有點笨拙地爬下通向下水道的鐵梯,依依不捨地從活門的縫隙中看了辛苦建立的情報中心最後一眼,接著把活門關緊。與木質地板如出一轍的鐵製活門甫關上,中央軍負責首輪攻堅的 A 隊便炸開了酒吧的大門,B 隊則是從後門毫不費力地攻進了酒吧。
「很好,城堡毀了。那行李就拜託了,法爾曼准尉。」
「誒?」
「年輕人,我的右手受了傷,加上剛才的一筆帳,要求這一點點回報不算過份吧?」基斯蜜絲的手背以不重不輕的力度拍打著法爾曼結實的胸口,眼裡閃過一絲不許忤逆的凶光。
「啊…… 謝謝您,基斯蜜絲夫人。」
「快走。」基斯蜜絲把行李塞進法爾曼的懷裡,一個勁地推著他往前走。「火勢雖然可以拖延一陣子,但是他們很快便會發現這個地方了。」
「剛、剛才您嚇死我了。」
「誰叫你們這群傢伙身為保家衛國的軍人行動卻鬼鬼祟祟一點兒都不正經!在紅燈區經營酒吧就算是平時也不可以大意。你不能怪我。」基斯蜜絲惡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似乎是怒氣未消,她不由自主地咬緊了新置於齒間的香煙。「切── 暫時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那臭小子…… 還有你。本來可以把藏在收銀機錢櫃夾層裡的養老金也一起救的,因為你和那傢伙無故闖進來,害得我血本無歸,還變成了國家通緝犯!」她一邊邁開寬大的步伐,一邊摸索著外套的口袋翻找打火機。「算了,把帳算到萊仔頭上好了,反正你是他的部下。」
「基斯蜜絲夫人,這……」
「行吧?」基斯蜜絲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朝對方比起了一只紫青的大姆指。
「啊…… 是…… 沒問題……」
「接下來帶我去你們的作戰總部。」
法爾曼抱著沈重的行李趕上了對方的步速,皺了皺眉頭。「夫人?上校不願意您摻和得這麼深。」
「該做的我做了,不該做的我也做了,落得這種下場是意料之內。」基斯蜜絲木無表情地朝流水處撢了撢煙灰。「自保優先,提供情報協助是順便的。」
「夫人,這樣放手一搏真的沒關係嗎?您絕對可以趁這種動亂時刻逃……」
「哼、我的情報費可不便宜喔。」萊仔那混小子一個人做傻事就好了,為了完成約定,她可不能讓伊莉莎白亂來,而且身為那孩子的叔母和養母,她也有責任見證他努力不懈、堅持理想的愚蠢行為到底會落得個什麼下場。
凝視著對方堅定不移的眼神,法爾曼忽然領悟到酒吧的老闆娘有著一個非待在中央不可的理由,於是會意地微笑道﹕「夫人放心好了,這個世界恐怕沒有阿姆士唐少將閣下買不到的情報。」
基斯蜜絲的嘴角微妙地揚了揚,然後迅速地轉移了話題﹕「告訴我叛軍的部署和策略,行軍打仗什麼的我不懂,在中央潛伏了這些年,給點業餘意見還是可以的。」
「是,那就拜託了!」法爾曼瞬間恢復了元氣,一股腦兒地把腦中的資訊娓娓道來。「少將閣下目前只是對先鋒部隊下達了搜集情報的命令,布利古茲的盟軍將會在少將閣下的帶領下於近日一一潛入中央。阿姆士唐的家族別墅作為臨時的作戰總部,是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阿姆士唐宅清空後將成為新的作戰總部。
「部分布利古茲軍會潛伏在霍克愛中尉執行「釣魚行動」時待命過的高塔。菲利上士的別墅被設定為情報支部。支援部隊則是由少將閣下的心腹伯嘉尼亞上尉率領,上校在近郊的廢棄房子和附近的樹林將會成為他們的駐紮地點。至於同樣身為聯盟主力的東方軍……」
「慢著,」基斯蜜絲打斷了法爾曼的描述,表情有點沈重地道出近日打探到的壞消息,即使人因為擔心著養子的安危不免有點憔悴,她還是沒有整天呆坐在店裡閒著。「我聽說古拉曼中將被秘密地以叛國罪名逮捕收監了。你們不知道嗎?」
「怎麼會!」法爾曼顯得非常震驚,一時間不知道該對中央高層的行動效率刮目相看,還是該籌備在阿姆士唐少將面前為前任上司辯護的措辭。「這下子東方軍該怎麼辦?」
「他們跟你們一樣,已經等不及了吧。」
法爾曼還沒來得及回應,從遠處傳來了雷鳴似的巨響,餘威透過中央地下的管道如衝擊波般硬生生地把他脫口而出的話語塞回肚子裡。他停下了腳步,抬起頭憂心忡忡地瞅著塵粉不住糾落的灰色天花。整個空間充斥著建築物倒塌的轟隆聲,通道的震動持續了一段時間,罩著鐵絲網的電燈似乎有那麼一刻斂去了光芒,像是光源被音波吞噬了一樣。二人感到全身的毛髮跟著震動的頻率一起顫抖著,痕癢的感覺讓人不舒服得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股讓人毛骨悚然的騷動是垂死野獸的最後震怒。
酒館的老闆娘也被迫停下了腳步。她雙手抱胸,邊觀察身處的環境,邊鎮定自若地深深吸了一口煙。她若有所思地斜眼瞟著受了傷的三隻手指,其中兩只勉強夾住了煙身,心情複雜地喃喃唸道﹕「是與酒館相反的方向…… 真是個不安寧的夜晚。」
#
刻蝕著象徵陰與陽和四大元素圖騰的手掌帶著戰場主宰那桀驁不馴的野性按向地面,彷彿它們的主人再度站上了伊修巴爾血紅的華麗舞台,就算是子彈也阻撓不了它的意志。塵土在金布利掌心底下不經意地揚起,兩者接觸的瞬間似是天使列隊吹響號角的災難昭告,鍊成反應的亮光照亮了暗巷與眾人驚愕的表情,爆炸的能量從內在爆裂開來,最靠近金布利的三名布利古茲兵首先遭殃,地面逐漸隆起形成大大小小的土丘,如擴散的毒瘤般一個接一個地朝四面八方延伸。
奧莉維亞和漢謝爾都扣下了扳機。
奧莉維亞瞄準的目標並非一槍斃命的心臟,心臟在身側難以射中,就算射中了,人體還有八秒的潛意識反應能力,還能造成更多的損毀 ── 她瞄準的是眼球後方兩吋的反應神經中樞,一旦受到損害人體便如操控自身行動的絲線被剪去的木偶。在不足五十米的距離,她射中了,但有賢者之石的加持金布利在極短時間內所造成的破壞卻不容小覷。
終究還是來不及了。
隨著金布利觸目驚心的笑容僵持在他的臉上,隨著他的屍體被漢謝爾射中而無意識地抽搐,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大爆炸 ── 暗巷兩邊的建築物因地基動搖開始傾頹倒塌,一切就像遭到深秋腐化的氣息不斷吹刮而剝落,爆炸的氣流迅即把奧莉維亞和邁爾茲壓倒在地,冒著輕煙的水泥石塊重重地打在二人身上。
「少將……」建築物的倒塌和煤氣引發的小型爆炸持續了一段時間,邁爾茲倒地後立即扭頭察看上司的狀況,他的護目鏡被衝擊氣流擊落,鏡片四散。奧莉維亞毫髮無損地站起來,若無其事地拍掉身上的灰塵,爆炸的餘震讓她踉蹌了一下。她瞟了一眼擦去額角鮮血的副官,然後冷冷地盯著金布利臨死前待著的地方,問道﹕「情報呢?」
「情報完好無損。」無盡的火舌在邁爾茲黯淡的紅眸裡燃燒,遭到濃煙和烈火吞食的暗巷隨時有崩坍的危險。他再次伸手抹了抹持續流出鮮血的額角,虹膜的紅染上了一抹詭譎的白。金布利的屍體被堆積得亂七八糟的建築材料壓住,變得血肉模糊,不可辨認。那個當初意氣風發地追趕他而來的白衣男人,現在不過是肉塊一團,失去了搾取情報的價值。
「走!中央軍的走狗嗅到血腥味要來了。」
奧莉維亞二話不說撇下無法繼續追隨她的部下掉頭融入了夜色之中,她的副官如影隨形地跟上她的步伐。
爆炸地點周遭的建築物逐一亮起了燈,這個地區再度因騷動而吵鬧起來。
#
金格‧布拉德雷有點疲憊地把手中的調查報告扔到辦公桌上,從鼻孔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他倚向軟熟的皮革辦公椅,瘀青還未消去的手指倏地抓緊了辦公椅的扶手,好像那份軟垂在桌緣的文件沒來由地挑撥起他與生俱來的怒氣。凌晨時分由叛軍所引起的騷動讓中央司令部鬧得沸沸揚揚,布拉德雷忙於應付各個階級的軍官經由兩位副官之手不斷堆積在辦公桌上的調查報告,與騷動有關的人物都被要求詳細問話,連突擊行動的提倡者與負責人 ── 查理士‧雷文將軍也沒有例外。
一套冗長又毫無收穫的標準軍事程序。
布拉德雷讀了酒館突擊行動的報告。這不是一次讓人感到愉快的搜刮行動﹕酒吧內的情報不是早已被人銷毀,就是在火災中隨酒吧一同被燒個精光,難得挽救到的文件碎片印著誤導調查方向的錯誤情報,讓中央軍一開始浪費了不少時間。下令逮捕以協助調查的目標人物克里斯‧馬斯坦古至今生死不明。稍微清理過火災現場後,士兵在店裡發現通向下水道的通道,以此為基礎展開了更深入的調查。他們的通緝犯有很大機會正在潛逃,說不定就躲藏在叛軍的羽翼下。
大總統的資深副官修托魯希正在辦公桌旁邊的桌子把文件分類及檢閱,不時敏感地抬眼察看上司的表情。他感到二人身處的房間鬱悶得似是被持續地灌入大量的易燃氣體,稍有不慎隨時會因無法容納氣體的容量而瞬即爆裂。大總統閣下的臉色雖然陰霾滿佈,但是他無法從那張剛毅、嚴肅的臉孔解讀出更深邃的情緒來,這讓自恃在閣下面前仍能保持一貫冷然的他反常地緊張起來。
現下,閣下把視線的觸手伸向了那疊以迴紋針夾在文件夾裡的照片。修托魯希回想著第一張照片的內容﹕紅蓮之鍊金術師刻劃著月亮印記的左手,如垃圾堆裡的食物渣滓一樣被無情地壓在建築物倒塌的瓦礫之下。
他們找到不止一具屍體,假如那些活像被扔進了碎肉機的肉片和軍服的組合能夠被驗屍官定義為「屍體」的話。暗巷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伊修巴爾殲滅戰中如死神般橫行無忌、盡情殺戳的紅蓮之鍊金術師竟然落得此等慘無人道的下場。隨著爆炸範圍終於不勝負荷朝下水道塌陷,中央軍想要找全完整的拼圖得花費不少時間。這顯然非他的上司所願見。
布拉德雷按摩了一下痠痛不已的頸椎,抄起手邊被他遺忘已久的紅茶,發現檸檬片仍然浸在茶水裡,果肉已經潰散開來。雷文的報告透露,佐爾夫‧J‧金布利在殉職之前曾經逮捕過布利古茲軍的邁爾茲少校,也曾經查收過他手上的叛軍情報。他輕輕啜了一口紅茶,檸檬的苦澀味立時充斥著口腔。原來馬斯坦古拼死不肯招供的暗援是布利古茲軍的領袖奧莉維亞‧米娜‧阿姆士唐嗎?兩姊弟都一個樣,一個為叛國賊拉下身段發聲求情,一個大膽得與之合謀策劃起兵叛變之事,真教德高望重的阿姆士唐老將軍蒙羞。
看看他們自以為強盛的軍政府迄今為止都在豢養些什麼樣的「忠犬」啊!
阿姆士唐跟馬斯坦古一樣,在多場戰爭中為亞美斯特利斯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他們所擁有的名氣和功勳也許暫時成為了他們的擋箭牌,但是這個膠著的狀況不會持續很久。
不會持續很久。
布拉德雷在杯緣勾起的微笑充滿著躍躍欲試的期待。
#
監獄裡的刑訊室輕易地抓住了每一個人的神經。
負責這一輪審問的是中央高層裡階級最低下的克雷敏准將的心腹。這名上尉穩坐在桌前,冷酷地以辛辣的言詞盡情搜刮對調查有利的資料和情報,輕蔑的表情和紋風不動的標準上級坐姿突顯了他恃勢凌人的軍官架勢。
坐在上尉對面的士兵,在紅蓮之鍊金術師遇害前曾經與叛軍之一的邁爾茲少校有過一番交談,因此被視為非常重要的調查對象。他雙肩緊張地併靠向身體,被扣上沈重鐐銬的雙手乖順地擱在桌面上,以毫無保留地接受命運的委靡神態安靜地回答各種刁鑽的問題,像是一只面色發青的待宰羔羊,明顯是被未曾間斷過的連續審問剝削至只保留了遵從命令作出反應的基本能力。站在他身後的兩名士兵盡責地守在他們佇立的位置,由始至終沒有移動過分毫。
刑訊室裡迴響著莉莎抄寫的右手與紙張不斷磨擦而發出的窸窣聲,在幾近靜止的空間裡刺耳得嚇人。大總統閣下命令她以他的名義監督及記錄是次重要的審訊,並在審訊結束後立刻向他回報結果。隨著那名士官吐露更多的資料,莉莎的心情漸趨五味雜陳。
改變一個國家到底需要多少個人的努力?
莉莎不禁反覆思量這個問題。她知道這是一個徒勞無功的思考過程,問題的答案也許得等到這場無比艱辛的戰爭結束後,才能以一個比較滿意的方式浮現出來,但是,他等得到嗎?那個銳意改變亞美斯特利斯的焰之鍊金術師,他等得到嗎?
到達刑訊室前,他們一行人越過了多個監牢,當中包括了馬斯坦古上校的監倉。羅伊那時正在接受監獄醫院派駐的軍醫的診療,他佝僂著身軀坐在床緣,雙手捋起了灰色的囚衣讓軍醫以聽診器聆聽他的呼吸規律。他的面頰和下巴佈滿了參差不齊的鬍髭,呼吸時胸口微微起伏,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又枯槁。
儘管莉莎在得知身旁是前度上司的監倉時,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 監獄裡的囚犯絕對不會從一名身肩保衛家國此等重責大任的軍人處得到絲毫關注的眼神 ── 她那雙銳利的鷹眸仍然瞥見了襯衣底下那片不忍卒睹的傷痕和瘀青,一剎那,她的兩片嘴唇激動地顫抖起來。
那天,濺上大總統閣下衣領與衣袖的少量血液未能給予莉莎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面前羅伊現時的惡劣狀況。她強自調整著凝冷的表情跟隨上尉的步伐,目不斜視、頭也不回地越過監倉。
她將那個給了她夢想的人遠遠拋在後頭。
而她曾立誓守護他的所有,保留終結他性命的權利。
莉莎試圖將思緒從那副羸弱的軀體拉開,強迫自己專注於記錄刑訊的內容。
手好痠、心好痛。
沒有了他的背影引導,縱然早已下定了決心,這條通往未知的道路卻是走得更寂寞難耐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