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rk Creator‧黑暗造物》
說明﹕面書卡片遊戲「UNLIGHT」衍生,腦補前世劇情,布列依斯中心
資料太難挖的關係,含錯誤的 UL 世界觀、R 卡劇情、捏造設定及一個自創角,慎入
說明﹕面書卡片遊戲「UNLIGHT」衍生,腦補前世劇情,布列依斯中心
資料太難挖的關係,含錯誤的 UL 世界觀、R 卡劇情、捏造設定及一個自創角,慎入
(I)
天上烏雲密佈。
布列依斯把配備的長劍重重往腳下荒蕪的土地一插,嚴肅地斂起雙眉。他慣性地在行動前深吸了一口難得帶點濕潤的空氣,像是企圖用嗅神經捕捉不經意地飄散在空氣中的細微線索。他讓那口摻雜著污穢的空氣在鼻腔中流轉了一圈,然後慢慢從鼻孔裡呼了出來。
沒有感知到任何激動、不穩定的情緒或氣息。
很好。
布列依斯滿意地暗忖,一雙冷漠的紫羅蘭色眼睛卻警戒地鎖定在前方十米處的低矮建築上。
他的前方佇立著一塊一柱擎天的深灰色巨岩,一間殘破不堪的旅店卑微地隱藏在岩石龐大的陰影之中。該旅店說不定曾經是帝國公務員、行商旅人、流浪者等不得不穿越荒野之人的中途補給站,但現在已淪為方圓百里內唯一一座散發著人類氣息的廢棄建築,默默地與傲然屹立的仙人掌、猙獰的野獸骸骨、孤高的沙漠玫瑰、粗糙的沙礫、陰沈的天空以及致命的疾病作伴。
「馬庫斯,你最好手腳俐落一點,我一點兒也不想染上什麼『古爾德病』。」
布列依斯斜瞟著頭上那片蓄勢待發的厚重積雨雲,在紅色兜帽的遮掩下壓低聲線催促著,並不想讓站在身後的部屬聽見自己不合時宜的抱怨。
他一邊不耐煩地用掌心摩娑劍柄的頂端,一邊頑固地掃視著旅店背後那巨大而赤裸的岩塊表面 -- 即使他知道充當先鋒的同袍跟他和餘下的部屬一樣,身上披著裝設了迷彩光學裝置的紅色披風,如同一只隱身於叢林的變色龍般完美無瑕地融入了身處的環境。
他們耐心地等待著馬庫斯的行動訊號。
天上,烏雲密佈。
馬庫斯危險地站在岩壁的邊緣,他低頭看著位於正下方的殘破旅店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期間,鑲黃邊的紅色披風在和緩清風的吹送下一直緊貼著他的軀體,隔著一層盔甲他仍然感覺到披風的下襬正輕柔地拍打著他的小腿。
大約十五分鐘前,潘德莫尼協定監察局的飛行船結束了於高空視察地形與局勢的備戰階段,在最靠近旅店的岩壁頂端放下了他。作為是次任務的先鋒,馬庫斯肩負著一個攸關任務成敗的重責大任。他必須在目標人物發現自己被圍剿之前,成功破壞保護旅店的障壁器。
在這片兵馬倥傯的大陸,障壁器普遍用於都市防禦,能夠產生強大的力場擋下任何試圖衝破防衛網的密集攻擊。
但一旦找到弱點障壁器也很容易被擊破。
甫從飛行船跳下,馬庫斯便立即開展了他的工作。他彎腰檢查岩壁頂部一道橫切的狹窄裂縫,仔細地審度使用活動岩械 (Camalot) 作為固定點的可能性。用手指確定裂縫內側的岩面夠堅硬之後,馬庫斯沒有半點猶豫地蹲了下來,把收在紅色披風下的三個活動岩械熟練地塞進裂縫裡,直到岩械末端深深地吃進其中。他又在岩械的另一端綁上韌性極高的索帶,加上鐵製的鉤環。
馬庫斯卸下擱在肩上的一捆編織繩,將之俐落地繞過他的腰部和大腿形成一個簡易的安全吊索,與鉤環串連在一起,餘下的繩索則被拋下岩壁。馬庫斯最後一次調整身上的安全吊索,又用力拉了拉繫在活動岩械上的繩子,確保他把岩械釘得夠鞏固、繩結繫得夠結實。
他已經準備就緒。
馬庫斯收回凝視旅店的視線,毅然轉身面對背後同樣一望無垠的乾旱大地。
他謹慎地鬆開繩子,編織繩安靜地滑過他的手套和鐵製鉤環,仿若能在高低起伏的沙地上作快速移動的蛇類。當雙腿與面前的岩壁構成了一個九十度角的時候,馬庫斯沒有讓懸吊在半空中的身體搖晃太久。他雙腳一蹬、繩子一鬆,便開始以飛快且驚險的速度進行岩壁垂降的動作。
披風在馬庫斯身後瘋狂地翻飛,很快,他便游繩降落至旅店上方約八米處的岩壁,在編織繩上打了一個繩結好穩定自己的身形。他伸出右腳抵在岩壁突出的立足點上,右手緊抓著腹前的鉤環。
馬庫斯從腰際的索帶抽出一把亮麗的飛刀,他把飛刀嵌進右前臂的彈射裝置,冷靜地迴過身。他伸直手臂,低頭瞄準那台巧妙地藏匿在巨岩與旅店之間的新月形障壁器,調整起呼吸的節奏來。
「嗖」的一聲,長長的飛刀劃破空氣彈射而出,在數秒內準確無誤地刺穿了障壁器最為脆弱的背部。
荒野裡寂靜到有點鬱悶的氛圍立時被攪亂了。
布列依斯的紫眸在耳朵捕捉到三種微響的瞬間亮了起來,像是突然被遺棄在連隊黑暗歲月中那股躍躍欲試的戰意點燃。他迅速褪下寬大的兜帽,解除了身上的迷彩光學裝置,一襲鮮明的赤豔身影在貧瘠的沙漠地帶顯得非常醒目。
布列依斯木無表情地扭頭看向後方,輕輕頷了頷首。
在他身後待命的五名監察局精英也現出了本來的面目。
接到長官的命令後,他們開始井然有序地朝旅店的方向邁進,四散包抄困守在旅店內的目標人物。他們無聲無色地疾行的身影如幻似真,猶如盤踞此地、將飢渴的旅人擺渡至死神門前叩問的海市蜃樓。
布列依斯的動作突然僵硬起來,覺得回憶中那抹擾攘的血色好像剛剛在眼前閃過。他允許自己放肆地閉上眼睛一會兒 -- 真正的任務還未開始,他已經覺得累了。他手中握著的劍柄又冷又硬,壓根兒比不上妹妹柔軟又溫暖的手掌。要不是直屬上司下了緊急召令,此時此刻他應該盡責地守在妹妹的病塌旁,用盡一切辦法試圖喚回她失落已久的心智與靈魂。
完成任務的馬庫斯正在撤回岩壁頂端的途中,在沒有安全措施的狀況下謹慎地在岩壁上攀升。布列依斯感激地看著同袍的背影,輕輕地張口吐氣驅散了浮躁不安的情緒。
旅館內的騷動結束後,布列依斯的部屬毫髮無傷地押著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來到他面前。負責押解的部屬使力按壓男子的肩膀,讓他一個趔趄不情不願地跪倒在地。
男子無神的雙目緊盯著這支訓練有素的部隊,似乎憑他們獨特的赤紅裝束認出了他們的身份。他忿恨地朝布列依斯的腳邊吐了一口混濁的痰,冷哼道﹕「原來是潘德莫尼的走狗。你們抓錯人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畸胎!」
對方的態度惡劣,布列依斯的態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他不屑地睥睨著眼前身陷囹圄的男子,然後好整以暇地開口,以一種優雅脫俗到不輸直屬上司那混帳的官腔自我介紹﹕「我是布列依斯,隸屬潘德莫尼協定監察局的審查官。」布列依斯雙手按著長劍,稍微彎腰趨前,眼神冷漠得像在審視一只餓倒在路邊的流浪狗。「隆茲布魯的祖舒亞‧伊爾曼德 (Jursher Eymander),我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要向你請教。」
「你這是向人請教的態度嗎?」
「我沒必要放下身段--」
刺目的亮光驀地撐破烏雲的包圍網,照亮了陰沈的大陸,伴隨著震天價響的陣陣雷聲。
伊爾曼德趁對方稍有分神,立即抓緊時機甩開監察局成員的箝制,想朝無窮無盡的荒野平原奔去,側身卻發現銳利的劍鋒早已抵在自己的喉嚨上,眼前站著如鬼魅般虛幻的布列依斯。
伊爾曼德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根本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移動到前方阻擋自己的去路。
「非常不智的抉擇,我對隆茲布魯的軍事訓練感到很失望。這裡不是閒聊的好地方,我們上船再談。」布列依斯用下巴點了點飛行船停泊的位置,飛快地收回長劍。「把他押上船。」
「你不可以……」部屬迅速地用扭成條狀的厚布勒住伊爾曼德兩邊的嘴角,將反抗的聲音掩蓋在布帛之後。
「看你要徒勞無功地掙扎到什麼時候,我時間多的是。」布列依斯拋下一句帶有威脅意味的結語便轉身離去。
****
馬庫斯把所有裝備都收拾妥當,冒著風雨踩上了飛行船那薄如蟬翼的升降踏板。升降踏板在風速逐漸增強的冷風裡搖晃得十分厲害,不斷發出刺耳、不祥的嘎吱聲。他雙手緊抓著與踏板相連的伸縮鋼管,在接近飛行船的時候,透過被雨點沾濕的舷窗朦朧地觀察著會客室的狀況。
布列依斯背對著舷窗,似乎正在跟他們的囚犯說話。
馬庫斯安然無恙地踏入了船艙,他將掛在肩上的編織繩和活動岩械遞給迎接他的部屬,以手勢指示飛行船朝導都進發。面具、胸甲和布料上的水珠還未抹乾,他便擅自推開門走進了會客室。
室內的氣氛出奇地跟未被他們侵佔的荒野一樣死寂。
馬庫斯挑了一個靠近艙門的位置站立,他交疊起壯碩的雙臂,一言不發地倚著牆壁,隱藏在面具後的眼睛也不知是否鎖定在是次任務的目標人物上。
布列依斯不動聲色地瞟了渾身濕透但並不狼狽的同袍一眼,注意力很快便回到手中的玻璃水壺和水杯之上。他一口氣喝光杯中的淨水,接著提著沈重的水壺走到祖舒亞‧伊爾曼德的面前。
「喝點水。」
伊爾曼德佝僂著身體,蜷伏在一張四腳被鋼板和螺絲釘牢在地板的椅子上。他的雙手用麻繩在背後交叉捆綁,雙腳則被厚重的腳鐐鎖定在椅腳的兩端。儘管飛行船在雷電交加的雲層裡艱難地前進,機器運作的聲響很安靜,更突顯出伊爾曼德刺耳的喘氣聲。
「不能順暢地呼吸的感覺真的很可怕,對吧?像隨時會窒息。」布列依斯把手中水壺的壺嘴湊近伊爾曼德,再度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名落泊的隆茲布魯軍人。「你的身體狀況經已急速轉壞,你不可能不知道放任不管的後果。」
伊爾曼德抬頭白了對方一眼,渴望得到清水滋潤的喉嚨誇張地滑動著。
僅餘的體力在他被押解上船的時候,幾乎因著他尋死的固執而搾乾。一直等到對方的長官失去耐性,突然趨前粗暴地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摔向堅實的椅背,他才別無選擇地停止反抗。
因罹患古爾德病而開始僵化的肺部早已變得脆弱不堪,伊爾曼德坐在椅上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意識愈趨清晰,肺部火辣的灼痛就愈趨嚴重,他強忍著軟弱的淚水,乖順地讓對方為自己戴上枷鎖。
「要是你願意乖乖合作,我可以幫你擺脫現時的困境。潘德莫尼的醫療水準和研究技術斐聲國際,由古爾德病引發的組織僵硬化難不倒我們的醫療團隊和工學師。」
「我活得怎麼樣關你屁事。」伊爾曼德沙啞地啐了一聲。「把水拿開。」
「看來你在荒野待得太久,連待人接物的基本禮貌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儘管覺得對方的遣詞用字粗鄙得無法接受,布列依斯沒有洩露出不快的情緒。他把水壺隨意地擱在桌邊,一邊若有所思地望著壺中不住躍動的水花,一邊伸手轉動水壺頂端的蓋子。「伊爾曼德,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
對方倏然道出的要求,讓伊爾曼德的眉頭立時如手腕上的麻繩般絞扭在一起。一絲疑惑的微光在他黯淡的瞳孔上鬼祟地滑過,引起了布列依斯的興趣。
「無論你要找的是什麼人,我都沒什麼好說的。」
「一開始很多人都會這麼說。這些說話後來成為了他們的墓誌銘,把他們離世前最不堪入目的一次背叛永遠刻印在歷史的殘卷裡。」布列依斯慵懶地抬了抬眼,語調冷漠。「聽清楚了。我要知道古魯瓦爾多的下落。你軍階不高,但有幸在他麾下侍奉過一段時間,我相信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伊爾曼德的臉色陰沈下來,直視布列依斯的眼睛不單表現出警戒的神色,還包含了濃烈的恨意,但他沒有開口還擊。
布列依斯不禁揣度對方露出這副表情的原因,是為著他不甚客氣地直呼王位繼承人名諱的膽大包天,還是盲目到以為區區一個空中都市會不計後果地插手隆茲布魯王國的宮廷糾紛?
「你想多了,潘德莫尼與凱烏斯 (註 1) 那伙人毫無轇轕。」
「你們同樣對王子殿下不利!」伊爾曼德尖銳地問﹕「你們這群混蛋想要對殿下做什麼?」
「我想要見他,就這樣。」
布列依斯好整以暇地解開身上厚重的披風和盔甲,露出一身簡樸的暗紫色長袍。「我們正在浪費彼此的時間,來換個比較省時的方法吧──」他忽然使勁掐住伊爾曼德的下顎兩側,強行把水壺的壺嘴塞進他的嘴裡,將滲了特效藥的清水強灌進他的喉嚨。
「你在幹什麼!」伊爾曼德因嗆到而拚命地咳嗽起來,情況稍緩時像困獸般瘋狂地咆哮,然後又被對方強行餵食特效藥。咳嗽、咆哮、餵食,如此這般,這個過程重覆了三、四次。
「你的身體會暫時好起來,不過不要高興得太早。」
話還沒說完,布列依斯右手的五指已牢牢地箝制著伊爾曼德的一根肋骨。他冷酷無情地看著伊爾曼德的面容扭曲起來,嘴裡吐出與喘息糊成一團的呻吟,他暗暗放輕了力度。銀髮審查官的臉現在距離他的囚犯不足三吋,他的聲調比往常來得低沈,其威力媲美在地表上緩慢流動的熾熱岩漿,撩撥、燒灼著對方繃緊的神經。
「現在,告訴我,古魯瓦爾多在哪裡?」
****
(II)
清晨時分,布列依斯和馬庫斯搭乘用兩匹機械馬拉動的馬車,從協定審查官的宿舍前往潘德莫尼的中心區域,打算趁上班前的空檔辦點私事。
「好久沒遇過這麼嘴硬的人了,馬庫斯。」
布列依斯突然向沈默寡言的同袍評論道。
「他只是一名普通人,有些人甚至比他還軟弱。」
馬庫斯靜靜地坐在他旁邊,沒有給予任何回應,活像道路兩旁用以裝飾高層建築的石造雕塑。
布列依斯也沒有引入新的話題,他仰頭看出窗外,感到心情很平靜。泛藍的天際正逐漸被初升的太陽染紅,一襲深藍色的雲片如繚繞的輕煙,於潘德莫尼的上空綿密地延伸至無法觸及的天際線。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與天空非常接近。
他覺得這樣的天色美極了。
機械馬一路上維持著和緩的步伐,馬蹄有規律地敲擊著整潔的路面,清脆而單一的聲音聽在布列依斯耳中仿若柔和的搖籃曲。他雙手揪緊披風將整個人包覆在保暖的布料下,在座位上放軟了身軀,鬢邊的銀髮在馬車晃動的時候輕輕磨娑著披風的領口。
眼瞼半合,腦袋昏沈,現在的銀髮審查官看上去竟有點弱不禁風。
布列依斯目光呆滯地凝視著擱在腹部的右手,指關節受傷的部位仍然紅腫不消。
三天前,他和馬庫斯輪流在回程的飛行船上毫不客氣地揍了伊爾曼德一頓,他們的囚犯卻由始至終沒有洩露過半點口風,態度強硬得很。伊爾曼德被關進監察局的黑房裡度過漫長的時間,直到他抵受不住折磨投降,或直到技官下令對他嚴刑迫供 ── 通常這意味著他活不了多久。
這些黑房專為即將接受偵訊刑求的囚徒而設,目的為削弱他們的意志力。這種方法很有效,囚犯大多在體驗過人類最原始的恐怖後,坦誠地供出所有,無須面對潛藏在刑訊室裡更野蠻、更恐怖、更匪夷所思的人造恐懼。
想到這裡,布列依斯趕緊將思縮拉遠,強迫自己在到達醫院前把腦袋淨空。他不想把討人厭的工作帶到妹妹的病床前。
她不需要了解協定審查官所背負的東西。
馬車向左拐了個彎,駛入一條幽靜的大道,然後在一幢平凡的建築物前停定。
布列依斯趕緊抖擻精神步下馬車。
「待會見。」
他關上馬車的門,轉身往醫院的大門走去。公園的方向傳來了稀疏的鳥鳴,讓他稍微警醒起來。潘德莫尼清晨的氣溫很低,布列依斯才剛擺脫濃烈睡意的籠罩,低溫讓他不住在披風和審查官制服下顫抖起來,走進醫院才感覺暖和一些。他快步來到妹妹的病房門前,緊張地深吸一口氣。
「早安,梅莉雅。」
每一次鼓足勇氣推開病房的門,布列依斯都奢望妹妹聽見自己的呼喚後,能掙開惺忪的睡眼跟他打招呼,好像他們仍然身處遙遠的家鄉,過著無憂無慮的悠閒生活,而這一刻不過是標誌「新的一天即將開展」的小小序曲。
布列依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梅莉雅一動也不動地躺在病床上,身邊圍著保護她不受細菌與病毒侵害的透明塑膠布,一如過去三年。
病房的窗簾被拉上了,陽光隔著窗框在被子上打上形狀不一的光環,勾勒出纏繞著小女孩的不尋常陰影。
布列依斯在門後掛好了披風,背著鵝黃色的亮光在妹妹的床邊坐下。梅莉雅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裸露的手臂、手指及胸口佈滿了細小的針孔和瘀青,不同顏色且不知名的藥物和營養劑透過縱橫交錯的管子輸送到她體內。布列依斯熟悉每一條管子的位置,他連各種藥物和營養劑的輸送順序也倒背如流。
它們的存在就跟窗外的太陽一樣灼目,卻讓他感到安心。他不希望看見它們改變現有的位置,這意味著妹妹脆弱的皮肉被針頭多戳了幾下,蒼白的皮膚又新添了醜陋的小孔和瘀痕。
這意味著她的病況變得反覆無常、難以捉摸。
布列依斯隔著一層塑膠布輕輕地為妹妹轉動僵硬的手腕,動作非常小心,好像擱在他手裡的是一尊殘破人偶的斷掌,一捏就碎。他摸著妹妹瘦弱的手掌,連骨頭細緻的輪廓也能單靠觸覺描繪出來。
眉間的肌肉瞬間收緊了。
「又瘦了……」
布列依斯心痛地為妹妹按摩和活動四肢後,認為雙方都需要一點新鮮空氣,於是「唰」的一聲拉開了病房的窗簾,再推開緊閉的窗戶。早晨明媚的陽光射進簡陋的病房裡,布列依斯愉悅地看著窗外的景致,那裡有著他嚮往的美麗藍天,他的嘴角爬上了一個真摯的笑容。
「今天的天氣還是一樣好。」布列依斯陳述的語調溫潤、婉約如夏夜的夢囈,聲音煞是好聽。「梅莉雅,來看看窗外的藍天。妳多久沒曬太陽了?」
此時的梅莉雅沐浴在晨光下,氣色看起來沒有一開始那麼糟糕。塑膠布後逐漸漫染出一種安祥的氛圍,靜心凝視妹妹的布列依斯不由得鬆了口氣,但他的神經還未完全放鬆下來,便因窗外緊密的馬蹄叩地聲而再度繃得死緊。
布列依斯狐疑地轉身,低頭一看。
不久前接載他和馬庫斯前往中心區域的馬車急速地駛近醫院正門,然後猛地煞停,輪軸發出刺耳的聲音。一名身穿鮮紅制服的男人從馬車中走出,飛也似地邁開腳步,衝進了醫院。
布列依斯忍住嘆氣的衝動,板著一張臉看著紅衣男子消失在建築物的下方。他不知道那傢伙是自己還是馬庫斯的部屬,但從對方行色倉皇的表現來判斷的話,捎來的不會是好消息。他抓緊時間再度坐到床邊,溫柔而有力地握住妹妹的手。
「我要走了,明天有空再來看妳。」他閉上眼睛,隔著塑膠布寵溺地在妹妹骨瘦如柴的手背上親了一下,又一下。「好好休息,梅莉雅。」
布列依斯不情不願地拉開病房的門,剛好看見那名部屬正茫然地在長廊中尋找著某個病房號碼。
「監察局出了什麼狀況嗎?」他率先開口詢問。
「長官!」來人緊張地敬了一個禮。「我──」
「輕聲點。」布列依斯皺起眉頭,輕叱道。「發生了什麼事?」
「黑房出了狀況,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誰?」
「祖舒亞‧伊爾曼德。他情緒失控,又開始企圖自殺了,我們只好擅自把他從黑房轉移到刑訊室。」部屬戰戰兢兢地抬眼瞄了一下上司,立即補上一句﹕「請見諒。」
「喔,天啊。」布列依斯厭惡地低狺道,他捏緊了拳頭,加快了前進的步伐。「你們怎麼連這麼簡單的工作也做不好?」
「長官,真的非常抱歉,他──」
「派人去找馬庫斯了嗎?」
「是,馬庫斯長官已經在回監察局的途中了。」
****
「既然那傢伙這麼麻煩,就趕快把他解決掉。我手上還有很多個案等著你處理。」
布列依斯挾著技官一句心不在焉的命令風風虎虎地踏進陰暗的刑訊室,臉色說不上好看。在角落負責監督轉移程序的馬庫斯在面具下緊盯著秀眉微蹙的男人,視線跟隨對方移動著,看來沒有主導刑求的意思。
數分鐘前,當布列依斯還站在技官的辦公桌前聽候指示的時候,心情已轉趨惡劣,內心燃起了一股熟悉的衝動 ── 衝上前截停上司把文件翻得如漫天雪舞的煩人動作,把他的頭壓近桌面,叫他睜大雙眼看清楚每一個羅列在文件裡的落魄人生。
看進每一位前連隊成員的靈魂之窗,直到自己被濃烈的愧疚感生吞活剝,啃得連骨頭和靈魂的碎片也不剩。
布列依斯灼灼的目光慢條斯理地飄向看守囚犯的監察局成員,示意他們匯報最新的狀況。
「長官,編號 19378 因企圖自殺及傷害監察局官員被緊急轉移至刑訊室。半小時前注射了一瓶鎮靜劑,此後狀況一直很穩定。我們正等候你進一步的指示。」
「準備猶大的搖籃。」
「搖籃。」官員略為遲疑,特意確認了一下。
「這是上面的命令。」
布列依斯不耐煩地揮手支開了部屬,在進入刑訊室後首次把注意力放到迫使他從醫院折返的罪魁禍首身上。
伊爾曼德看上去飢餓、羸弱又瘦削,遍體鱗傷得有如一隻將要獨自步向族群墓地等待死亡仁慈地降臨的象。他半裸地癱坐在一張通體焦黑的鐵鑄行刑椅上,四肢分別被手銬腳鐐拴得死緊。他沒有掙扎。當然了,他根本無法掙扎。鎮靜劑卸除了他的反應能力,豎立在座椅上的尖刺也深深地吃進他的大腿和臀部,鮮血緩慢地順著椅腳滑落到地上,凝聚成一個個晶亮的小水窪。
他只能絕望地等待,像一隻瀕死的象一般。
「我要跟你談談。」布列依斯的姆指重覆地撫摸著腰間的劍柄,邊估量著眼前的狀況,邊決定給囚犯一個招供的機會。
「現在才來裝好人,太遲了。」伊爾曼德臉色蒼白,說話的時候連聲音都在顫抖,彷彿無法迅速擁抱死亡的強烈恐懼攫奪了他的聲帶。他話說得很慢,聲音壓得很低,嘴裡吐出的句子短小精悍、言簡意賅 ── 他正試圖維繫一名軍人僅有的尊嚴。
「放炭點火吧。我受得了。」
伊爾曼德知道這張冷冰冰的行刑椅除了使他動彈不得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用途。
導熱。
在椅下的鐵箱放入燒得通紅的炭條。
把他燒得皮肉潰爛。
讓尖刺得以順利戳穿他的下肢,留下永不磨滅的傷口。
教他在短時間內跪地求饒、乖乖招供。
「你急著想要試試看?」布列依斯揚眉的同時,手上也停止了摩娑的動作。「燒完再把你放上那個東西,怎麼樣。」
「混帳,不要小看隆茲布魯!」伊爾曼德從對方的語氣得知,接下來他不會跟身下的行刑椅作伴太久。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迸出比扼著喉嚨還要響亮一點的聲音,他兩腳不由自主地發抖,瞳孔開始渙散,看起來快要昏死過去了。
布列依斯表現得冷靜自若,一雙紫眸凝視苟延殘喘的階下囚良久,久到在場的官員都不自覺立定回望,屏氣凝神地等待長官下一個可能讓囚犯痛不欲生的手勢。不過一瞬,銀髮審查官所散發的氣場便由溫和敦厚轉變為冷酷無情,簡單如瞇眼的動作竟然顯得有點殘暴不仁,當中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愁緒。
「我從來都沒有,所以現在才站在這裡。」布列依斯喃喃著解開手臂上的扣索和皮帶,解下右手的皮手套,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揚了幾下,看到對方的瞳孔迅速恢復了應有的亮度,他才用正常的口脗慢悠悠地開口﹕「你一定能夠撐到招供為止,我保證。」
伊爾曼德不知道對方耍了什麼小手段,但腦海裡的混沌被驅除了,下肢的傷口也沒那麼痛了。他感到力氣恢復了一點,抬頭面對布列依斯的時候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 關於那句含糊說話背後的含義,關於自己身體狀況的轉變,關於自己效忠的對象。可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監察局成員已從左右兩邊俐落地架起了他那副虛弱不堪的身體,霎時殘破的下肢傳來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原應屬於他的一部分仍然頑固地黏附在座椅的尖刺上,彌留不去。
這次,他毫無保留地嘶吼出他對這個世界的憎恨。
慌亂與迷濛之間,他身上僅存的一件上衣被粗暴地扒走,手腕和腳腕傳來熟悉的束縛感。他的下肢被洶湧而出的鮮血所濡濕,黏膩地貼著刑訊室冰冷的石造地板,來自地獄深淵的寒意包覆著他全身每一吋肌膚,逐一蠶食他的內臟與神經。有好一段時間,他在疼痛與寒冷交織而成的毒海裡沈淪,享受死神急速接近的甜美預告,期待自己的靈魂被鐮刀的刀鋒採收。
黑暗在他的身側跳著瘋狂的舞蹈,紅色的身影風姿綽約,正對他露出殘酷而慈祥的微笑。
再一次,他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
他完全拋棄了軍人面對逆境時應有的態度。
然後,當身體騰空而起的一剎那,他被硬生生撕裂成片,哽在喉間的低吼碎了一地。
「你們都出去吧。這裡交給我來處理。」
「長官,這個人快死了。」其中一人好心地提醒道。
「少擔心。」布列依斯扭頭直視著對方,命令的口氣是前所未有的強硬。「出去。」
布列依斯摔上刑訊室的大門,連備受信任的同袍馬庫斯也被拒諸門外。他迴身面對像一只布娃娃般無力地懸吊在刑具上方的伊爾曼德,思忖他是不是真的受不了煎熬,終於昏厥過去。
「猶大的搖籃」的設置非常簡單,只需要四條繩索和一座可以調校高度的錐狀硬物就可以讓受刑人體驗到生不如死的感覺,堪稱其中一項物理學與工程學的美妙結合。伊爾曼德被懸掛在一座錐狀硬物的上方,手腳以大字形撐開,下肢最脆弱、柔嫩的部位因人體的重量而壓在硬物的尖端。這種不眠不休的苦楚將一直折磨他,從傷口流出的血液滴落在錐狀硬物上,使它的表面變得無比濕滑,受刑人想用力收緊肌肉避開尖端的戳刺顯得更困難了。
布列依斯不發一言地使出了只有身為體質異變者的他才能施放的治療能力 ── 「治癒的波動」。柔和的亮光在他的四周冉冉升起,銀髮、披風和服飾的緞帶像被亮光承托起來般在空中飛揚。布列依斯鮮艷的輪廓淹沒在強大的波光後,臉上難以窺見的安祥表情似乎預示著,藏匿在審查官面具後的溫柔和善良猶可觸踫。暖洋洋的亮光同時在伊爾曼德的周圍出現,慢慢地修復他身上慘不忍睹的傷口。
「不知怎的,你惹怒我了。」治療完畢,布列依斯揚手拂開身上殘餘的光點,輕聲說道﹕「剛剛那一招我可以一直用到你肯對我坦白為止,別妄想用死亡來逃避。你要不要改善一下你的態度?」
「哈…… 哈哈哈哈哈!」神智漸趨清醒的伊爾曼德突然像個瘋子一樣,繃緊了病弱的身體笑岔了氣,胸口和胯下的刺痛卻讓他的笑聲聽起來像哭號。酸澀與屈辱的淚水滾下他瘦削的臉頰,接下來那聲露骨的指控暴露了沙啞嗓音中那可佈的恨意。「我懂了!原來你也是那群畸胎的一份子!」
「過去,曾經是他們的一份子。」布列依斯眉間的皺紋不自覺地加深了。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幾乎是本能地糾正伊爾曼德滿載歧視的說法,但沒有否認對方使用的齷齪字眼。
「那又有什麼分別?你就一輩子帶著這副畸形的身體,模仿正常人悲哀地生活下去吧!妄想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哈哈哈!」
布列依斯沒有立即回應,因為他知道伊爾曼德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這份討厭的工作讓他見識到,一個不受魔物侵擾的年代還是有把異類迫上絕路的能耐。連隊之中有一些人遭到環境的排斥,頹唐地踏上了自我毀滅之路。沒有選擇與死神正面交鋒的一些人,則是每天都驚險地與死亡擦身而過。他們掩藏身份、遺忘過去、拋棄虛假的榮耀,忍辱地尋找生存之道,布列依斯是其中一份子。
往昔的日子 ── 怎麼在最後一個渦裡殺敵、怎麼撤離戰場、怎麼和隊友失散、怎麼存活下來、怎麼回家、怎麼成為潘德莫尼協定監察局和工程師的走狗 ── 他不想去回溯。
連隊之中還有另一類人。
終生與死亡共舞,在體內以無窮無盡的鮮血和骸骨豢養死神。
名副其實是死神的爪牙。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知道我的工作是什麼。」布列依斯壓住從胃部順著食道往上飛竄的苦澀味道。「而且,你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誰。」
「如果你在企圖暗示什麼的話……」
「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同樣是『污染者』,而他現在是手握實權的王國領導人。你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伊爾曼德的尾音開始拔高,在刑具上方不安地扭動。
「你不需要。專心面對低溫和痛苦的侵襲,好好想一下該給我一個怎麼樣的答案。正如我一開始告訴你﹕時間我多的是。」
回答布列依斯的只有重新貫滿地窖的悲慘呻吟。
斷斷續續,猶如一尊安靜地算數著傷痕的沙漏。
****
(III)
不眠刑。
有些人這麼稱呼「猶大的搖籃」。
下肢,乃至深入胴體的尖銳痛楚無時無刻提醒著受刑人﹕他身處的環境、他被詰問的緣由、招供與不招供的下場…… 而施刑者只需要好好扮演沙漠禿鷲的角色盡責地守在一旁,等待受刑人的現實和夢境在理智將要土崩瓦解的邊緣融為一體。
開啟名為「淪陷」的深淵。
耀眼的光芒多次在暗黑的刑訊室亮起。
伊爾曼德拖著油盡燈枯的軀體在刑具上多吊了兩天,若非布列依斯重覆使用「治癒的波動」修復他的創傷,他大概連幾小時的偵訊刑求也捱不過。布列依斯大部分時間都在刑訊室角落的桌子前坐著,有必要時才跟伊爾曼德說上一、兩句話,確認他的狀況和意向。
桌上堆滿了監察局成員用於偵訊刑求的藥物 ── 由工程師研發的變態藥品,從入侵受刑人的心智逼迫他們招供的自白劑,到瓦解和癱瘓受刑人精神防衛系統的麻藥,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此時,布列依斯緊盯著他的受刑人,一手卻不住把桌上的藥瓶撥來撥去,顯得有點不耐煩。他一次也沒有使用過這些特殊的藥物,他比較願意相信古老刑具的功效,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發現自己已經忍不住仔細地閱讀貼在瓶身上的標籤,思索著要不要為了自己的目標而破例一次。
「你決定要告訴我什麼了嗎?」聽見從一段距離外傳來的細微聲響,他心不在焉地開口問道。
布列依斯留意到他的受刑人倔強地抿緊了皸裂的嘴唇,以為他要堅守自己的原則死不招供,正想倚回牆壁繼續閉目守候。伊爾曼德卻極輕、極輕地點了個頭,從乾燥的喉間硬擠出細若蚊鳴的聲音。
布列依斯專注地側耳傾聽,然後他把手上緊捏著的藥瓶「咚」的一聲放回桌上,站起身來踱步至刑具前。
長劍兩邊的劍鋒慢條斯理地磨擦著劍鞘。
「謝謝你,你的任務完成了。」
布列依斯沒有循規蹈矩的打算,留待監察局成員根據線索找到古魯瓦爾多後才將受刑人了結。他選擇毫不猶豫地抽出長劍,斬下伊爾曼德的頭顱。他解開綁住伊爾曼德手腳的繩索,把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體安放到地上,並為它蓋上一件殘破的上衣。
最後,布列依斯彎腰拾起翻滾到牆邊的腦袋,看進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尋找著自己的倒影。伊爾曼德的眼裡有著深深的絕望,由病痛、堅忍、希望、背叛、期盼、掙扎等元素所組成的絕望。黑暗與光明的輪舞曲曾經在他的瞳孔深處千迴百轉,以溫吞得磨人的速度一點一滴地噬咬他的生命,終至毀滅。
這種只有污染者才能施展的手段才是銀髮審查官的刑求藥物。
看著頭顱和頸部之間糊成一團的墨黑血漿,布列依斯只感到頭痛欲裂、渾身冰冷、倦極欲倒,他的腳步踉蹌起來。那首輪舞曲彷似身體緊圈著獵物想要將之纏斃的巨蟒,錯亂的旋律如藤蔓般攀附著他的軀殼,凌厲的音符接二連三地攻擊他脆弱的心智,壓倒性地將他擊潰在地。
他需要新鮮空氣。他需要休息。
他只能無力地匍匐在地,在暈眩的旋渦裡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他成為了黑暗的一部分。
****
那片黑暗瞬間就把布列依斯完全包覆,在盔甲上、布料上、皮膚上迅速地滑行。覆蓋全身的力量既溫柔又熟悉,質感和溫度像極了子宮中的羊水。母體的黑暗毫無保留地提供了一種久違的安全感,他無法抗拒這種誘惑,他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欣然地墮入了不知名的虛無。
周圍非常安靜,安靜得有如混沌凝聚成有形物前的瞬間。布列依斯專心致志地聽著黑夜呢喃的絮語,連一絲掙脫黑暗、尋找光明的意欲也沒有。他就那樣舒服地躺著,像是睡在棺木裡的一具屍體,覆在胸前的雙手擁抱腐爛的肉體,等於擁抱了死亡本身。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懼意。
他以為這種安祥的狀態會持續到永遠。
然而,那個憑空出現的聲音精準地貫穿了布列依斯的耳膜,擾亂了他的寧靜。那個尖細的音律切開了黑暗的帷幕,在暗室內大放光明,他感到腦袋被淨空,他的神經不住震顫,五感接收到的訊息全都糾纏在一起。他的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雙手緊抱著發熱的頭顱,從嘴裡吐出輕聲的呻吟,他想要逃避光影的制裁,他想要留在那個漆黑的夢裡。
環繞著布列依斯的黑暗褪去後,一把熟悉而陌生的聲音慢慢變得清晰起來。「醒了就把眼睛睜開,布列依斯。」他認得這把冷若冰霜又不可一世的聲音,他一直以獨特的方式惦記著它,好像那是一個滅絕文明的失落遺址。「不要再叫了,好吵,我什麼都聽不見。」
「對不起……」布列依斯下意識地道歉,他猛地睜開眼睛,佈滿冷汗的臉龐徐徐地轉向聲音的來源。一個晦暗的身影盤踞在一棵樹下,閃電劃破夜空的光芒照亮了那人胸前的一抹腥紅,接著是一聲轟隆的雷響。那身影擺出一副君臨天下的傲骨架勢,倚著樹幹和樹根而坐的慵懶姿態卻足以讓老臣子嘮叨上一整天。「古魯瓦爾多。」布列依斯慣性地皺起眉頭,猶豫了一會才啞著聲音唸出同伴的名字﹕「你是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
古魯瓦爾多。
隆茲布魯王國的黑暗王子。
那位註定要在病危父親施捨的王座上腐朽的孤獨王者。
不。
那只註定要在往昔戰友散發的光芒中腐朽的孤魂野鬼。
古魯瓦爾多聞言張開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盯著鮮少顯得狼狽和尷尬的同伴。那是一種坐在王座上俯視群臣的冷然目光,不帶任何感情。「看看你滑稽的樣子,永夜夢魔的能力真不能小覷。」
布列依斯沒有把對方調侃的話語聽進去,他的神智還在沈睡與清醒的交界徘徊。他收起如雜物般被擱在地上的長劍,試圖搞清楚現在的狀況。這裡沒有火光的照明,也沒有月影的照耀,只有壓抑著光源的氤氳霧氣。他邊按著疼痛的太陽穴坐起身來,邊透過模糊的輪廓辨認四周。他注意到他們位於一片開揚林地的邊緣,頭上頂著一塊簡陋的帳篷,不遠處還有幾個相連的帳篷,其餘的同伴三三兩兩地躺在其下休息。
「我昏睡了多久?」
「很久,久到我以為你無視這個世界的法則多死了一次。」古魯瓦爾多維持著警戒的神色,平靜地說道﹕「他們怕你會被噩夢吞噬,但用盡一切的辦法也無法叫醒你,只好任由你睡下去。我負責第一輪守夜,現在他們都睡了。」
「我為什麼──」布列依斯突然有點痛苦地閉上眼睛,斬影夢魔如枯枝般的利爪閃過腦海,剖開了他的記憶。
「我想起來了,我中了斬影夢魔的伏。庫勒尼西和艾依查庫的狀況如何?」
「他們也慘敗了,不過甦醒得比你早。」古魯瓦爾多瞟了布列依斯一眼,似乎意有所指。「那女孩很沮喪,現在得困在斬影森林一陣子了。我已經厭倦了這裡的魔物,我想要點新鮮的東西。」他飢渴地舔了舔嘴唇,臉上首次浮現了別的表情。「新鮮的血。」
「我剛恢復記憶,聖女之子不應該這麼快就讓我跟夢魔對戰,碎片讓我想起了不少事情,但同時記憶也變得雜亂無章。」布列依斯自責地嘆了口氣。「是我大意了,讓牠們有機可趁。」
古魯瓦爾多冷哼一聲。「那位貴族小伙子說你一開始就著了魔似地朝森林深處猛衝,一個人衝鋒陷陣解決了不少魔物,包括斬影和黃昏兩只夢魔,你還真有魄力。」
「我不記得了。」布列依斯垂下眼瞼,迷茫地搖搖頭。「我只記得我被森林中的什麼吸引住,然後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這代表你已經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了,很好啊。那女孩連一張有用的碎片也沒有預留給我,你應該知足感恩。」
布列依斯捏緊了拳頭,清醒過來後只有那種錐心痛骨的感覺殘留著。「不,那一點兒也不好。」
事實是痛苦極了。
「身為連隊的一份子,難道你認為在生時的記憶會讓你滿心歡喜嗎?布列依斯,你似乎忘了,我們都是擅長吸引危險事物的人。」古魯瓦爾多驀地俯身向前,臉上的表情異常認真。「是你殺了我嗎?」
布列依斯渾身一震,眼裡閃過悲傷的神色。「我不知道。」
「那你想起了什麼事?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
「很多事,但並非你想知道的,你不會懂。」布列依斯淡淡地抬眼看進古魯瓦爾多的血眸,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夢」裡發生的所有事,但他能夠將之與碎片召喚出來的記憶連結在一起。「還是說,你想知道我記憶中的你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種事我不是很在意。」
「我知道你不會在意,但在我回溯的片段中,你跟我認知中的你、現在的你有點…… 不太一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說。」古魯瓦爾多的兩片嘴唇幾乎沒有張開。
「你從3392年開始便介入了魯比歐那聯合王國和古朗德利尼亞帝國的長期戰爭,因為隆茲布魯王國是前者的同盟。身為王國領導人你親自帶兵上陣,3392年至3394年間在各個戰場上縱橫馳騁,連戰皆捷,表現得像頭瘋狂的野獸、見獵心喜的掠奪者。」布列依斯的臉色陰沈下來,聲線虛弱地補充道﹕「我想你找到了上好的代替品。」
「聽上去真不賴。」古魯瓦爾多的血眸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悄悄地爬上嘴角的微笑把他嗜血的本性表露無遺。「不過任何地方都比不上這裡。」
「聽聞你在托雷依德永久要塞一役之中受了重傷,失蹤了。那場戰役再度陷入僵局後,地上開始流傳奇怪的傳聞,現在暫且按下不表,反正對我們來說分別不大。我試著追上你的步伐,花了些時間,最後我在隆茲布魯的皇宮找到了你 ── 當時的你看上去糟透了,跟現在的你不一樣。」
「我們交手了吧。」
「有,我三招兩式就把你打敗了,看來連隊解散以後你的身手退步了。」布列依斯發現王子對這個評語的反應是保持沈默,看起來不太高興 ── 當年的他同樣保持沈默,但同時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我沒有殺你,儘管你這麼要求。你一定猜不到,當時我邀請你到導都去過新生活。你沒有給我任何答覆,只是坐在那裡,直到我離開。」
「你是瘋了還是傻了?」古魯瓦爾多瞇起雙眼。「你知道平靜、安穩的生活不適合我,給我別的東西,被我賜死,甚或,賜我死。」
「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你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一直都很清楚。」布列依斯的紫眸蒙上了一層詭譎的色彩,瞳孔裡的敵意銳利得有如開鋒的長劍。「古魯瓦爾多,你怎麼沒想過,你的下場不會那麼普通?最終你可能被寄居於自身的黑暗吞噬殆盡?」
「若是如此,我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古魯瓦爾多用著漠不關心的語調回答。對於布列依斯杞人憂天的連番質問,他早已習以為常,也擬定了一套應對策略。
「你瘋了。」布列依斯繃緊了面容,低吼道﹕「不要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這一點兒也不好笑。」
「布列依斯,我向你解釋過很多次,看來這個屬於亡者的世界也不能將你的態度軟化下來。那團黑暗屬於我,是我靈魂的一部分。我沒有擺脫它的辦法,我只能接受它,接受它是我重要的一部分,接受它有一天會把我導向毀滅的事實。主動擁抱死亡,你就不會害怕,你會別無所求。」古魯瓦爾多雙手撐著樹根站起來,他伸手拍去黏在衣服上的落葉和泥土,提起一把尖端缺了一角的長劍逕自望向另一邊的帳篷,沒有再看布列依斯一眼。「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去把那個帝國軍騎士叫醒來守夜,你可以在下雨前再躺一下。」
「古魯──」
『古魯瓦爾多,我真是為你感到可憐。』
布列依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古魯瓦爾多已經隱身在霧靄中走遠了,讓他一股怒氣困在胸口無法宣洩。看著他蒼白如鬼魅般的背影,布列依斯這才注意到他提著的長劍沾上了黏膩的血液,從血液的顏色和形態推斷劍鋒沾血已有一段時間了,而且不是魔物的血液。
天啊,在他昏睡的期間古魯瓦爾多到底幹了什麼?
布列依斯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睡夢」中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再度排山倒海地向他襲來。他想起笑裡藏刀的直屬上司,想起久病不癒的妹妹,想起總是與他一同執行任務的同袍,心情不禁沈重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死因與三者有關,他覺得自己不是為了挽救黑太子那顆無可救藥的愚蠢心靈而殉職的。他面向幽暗的森林再度躺了下來,直視那無止盡的深淵讓他感到心裡發毛;他翻了個身,轉而看著被閃電接二連三地燃亮的夜空,那些微光在他的瞳孔留下了烙印。
布列依斯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他警覺地聆聽著來自森林的細碎聲響,咀嚼著他和古魯瓦爾多的對話。燠熱的空氣使他無法靜下心來,他無法成眠。他聽著不久前離他而去的腳步聲逐漸走近,把懷裡的長劍緊緊地貼在胸前的盔甲上。
奇蹟似地,布列依斯紛亂的思緒在古魯瓦爾多背對著他躺下來的瞬間止息了。
『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在全然的黑暗中安息,古魯瓦爾多吾友。』
‧註釋‧
註一﹕凱烏斯,據說是嫁禍黑太子害他被流放、密謀在戰爭中縮減軍糧、一直扯黑太子後腿的隆茲布魯朝臣。
‧後記‧
02/05/2012
謝謝看畢全文
這篇文根本就挑戰我硬凹的功力 (這種事妳常做不要說得好像妳第一次這樣做)
於是凹錯了 艸
聖女之子在升R之後記得要定期進行心理輔導 (?
天上烏雲密佈。
布列依斯把配備的長劍重重往腳下荒蕪的土地一插,嚴肅地斂起雙眉。他慣性地在行動前深吸了一口難得帶點濕潤的空氣,像是企圖用嗅神經捕捉不經意地飄散在空氣中的細微線索。他讓那口摻雜著污穢的空氣在鼻腔中流轉了一圈,然後慢慢從鼻孔裡呼了出來。
沒有感知到任何激動、不穩定的情緒或氣息。
很好。
布列依斯滿意地暗忖,一雙冷漠的紫羅蘭色眼睛卻警戒地鎖定在前方十米處的低矮建築上。
他的前方佇立著一塊一柱擎天的深灰色巨岩,一間殘破不堪的旅店卑微地隱藏在岩石龐大的陰影之中。該旅店說不定曾經是帝國公務員、行商旅人、流浪者等不得不穿越荒野之人的中途補給站,但現在已淪為方圓百里內唯一一座散發著人類氣息的廢棄建築,默默地與傲然屹立的仙人掌、猙獰的野獸骸骨、孤高的沙漠玫瑰、粗糙的沙礫、陰沈的天空以及致命的疾病作伴。
「馬庫斯,你最好手腳俐落一點,我一點兒也不想染上什麼『古爾德病』。」
布列依斯斜瞟著頭上那片蓄勢待發的厚重積雨雲,在紅色兜帽的遮掩下壓低聲線催促著,並不想讓站在身後的部屬聽見自己不合時宜的抱怨。
他一邊不耐煩地用掌心摩娑劍柄的頂端,一邊頑固地掃視著旅店背後那巨大而赤裸的岩塊表面 -- 即使他知道充當先鋒的同袍跟他和餘下的部屬一樣,身上披著裝設了迷彩光學裝置的紅色披風,如同一只隱身於叢林的變色龍般完美無瑕地融入了身處的環境。
他們耐心地等待著馬庫斯的行動訊號。
天上,烏雲密佈。
馬庫斯危險地站在岩壁的邊緣,他低頭看著位於正下方的殘破旅店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期間,鑲黃邊的紅色披風在和緩清風的吹送下一直緊貼著他的軀體,隔著一層盔甲他仍然感覺到披風的下襬正輕柔地拍打著他的小腿。
大約十五分鐘前,潘德莫尼協定監察局的飛行船結束了於高空視察地形與局勢的備戰階段,在最靠近旅店的岩壁頂端放下了他。作為是次任務的先鋒,馬庫斯肩負著一個攸關任務成敗的重責大任。他必須在目標人物發現自己被圍剿之前,成功破壞保護旅店的障壁器。
在這片兵馬倥傯的大陸,障壁器普遍用於都市防禦,能夠產生強大的力場擋下任何試圖衝破防衛網的密集攻擊。
但一旦找到弱點障壁器也很容易被擊破。
甫從飛行船跳下,馬庫斯便立即開展了他的工作。他彎腰檢查岩壁頂部一道橫切的狹窄裂縫,仔細地審度使用活動岩械 (Camalot) 作為固定點的可能性。用手指確定裂縫內側的岩面夠堅硬之後,馬庫斯沒有半點猶豫地蹲了下來,把收在紅色披風下的三個活動岩械熟練地塞進裂縫裡,直到岩械末端深深地吃進其中。他又在岩械的另一端綁上韌性極高的索帶,加上鐵製的鉤環。
馬庫斯卸下擱在肩上的一捆編織繩,將之俐落地繞過他的腰部和大腿形成一個簡易的安全吊索,與鉤環串連在一起,餘下的繩索則被拋下岩壁。馬庫斯最後一次調整身上的安全吊索,又用力拉了拉繫在活動岩械上的繩子,確保他把岩械釘得夠鞏固、繩結繫得夠結實。
他已經準備就緒。
馬庫斯收回凝視旅店的視線,毅然轉身面對背後同樣一望無垠的乾旱大地。
他謹慎地鬆開繩子,編織繩安靜地滑過他的手套和鐵製鉤環,仿若能在高低起伏的沙地上作快速移動的蛇類。當雙腿與面前的岩壁構成了一個九十度角的時候,馬庫斯沒有讓懸吊在半空中的身體搖晃太久。他雙腳一蹬、繩子一鬆,便開始以飛快且驚險的速度進行岩壁垂降的動作。
披風在馬庫斯身後瘋狂地翻飛,很快,他便游繩降落至旅店上方約八米處的岩壁,在編織繩上打了一個繩結好穩定自己的身形。他伸出右腳抵在岩壁突出的立足點上,右手緊抓著腹前的鉤環。
馬庫斯從腰際的索帶抽出一把亮麗的飛刀,他把飛刀嵌進右前臂的彈射裝置,冷靜地迴過身。他伸直手臂,低頭瞄準那台巧妙地藏匿在巨岩與旅店之間的新月形障壁器,調整起呼吸的節奏來。
「嗖」的一聲,長長的飛刀劃破空氣彈射而出,在數秒內準確無誤地刺穿了障壁器最為脆弱的背部。
荒野裡寂靜到有點鬱悶的氛圍立時被攪亂了。
布列依斯的紫眸在耳朵捕捉到三種微響的瞬間亮了起來,像是突然被遺棄在連隊黑暗歲月中那股躍躍欲試的戰意點燃。他迅速褪下寬大的兜帽,解除了身上的迷彩光學裝置,一襲鮮明的赤豔身影在貧瘠的沙漠地帶顯得非常醒目。
布列依斯木無表情地扭頭看向後方,輕輕頷了頷首。
在他身後待命的五名監察局精英也現出了本來的面目。
接到長官的命令後,他們開始井然有序地朝旅店的方向邁進,四散包抄困守在旅店內的目標人物。他們無聲無色地疾行的身影如幻似真,猶如盤踞此地、將飢渴的旅人擺渡至死神門前叩問的海市蜃樓。
布列依斯的動作突然僵硬起來,覺得回憶中那抹擾攘的血色好像剛剛在眼前閃過。他允許自己放肆地閉上眼睛一會兒 -- 真正的任務還未開始,他已經覺得累了。他手中握著的劍柄又冷又硬,壓根兒比不上妹妹柔軟又溫暖的手掌。要不是直屬上司下了緊急召令,此時此刻他應該盡責地守在妹妹的病塌旁,用盡一切辦法試圖喚回她失落已久的心智與靈魂。
完成任務的馬庫斯正在撤回岩壁頂端的途中,在沒有安全措施的狀況下謹慎地在岩壁上攀升。布列依斯感激地看著同袍的背影,輕輕地張口吐氣驅散了浮躁不安的情緒。
旅館內的騷動結束後,布列依斯的部屬毫髮無傷地押著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來到他面前。負責押解的部屬使力按壓男子的肩膀,讓他一個趔趄不情不願地跪倒在地。
男子無神的雙目緊盯著這支訓練有素的部隊,似乎憑他們獨特的赤紅裝束認出了他們的身份。他忿恨地朝布列依斯的腳邊吐了一口混濁的痰,冷哼道﹕「原來是潘德莫尼的走狗。你們抓錯人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畸胎!」
對方的態度惡劣,布列依斯的態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他不屑地睥睨著眼前身陷囹圄的男子,然後好整以暇地開口,以一種優雅脫俗到不輸直屬上司那混帳的官腔自我介紹﹕「我是布列依斯,隸屬潘德莫尼協定監察局的審查官。」布列依斯雙手按著長劍,稍微彎腰趨前,眼神冷漠得像在審視一只餓倒在路邊的流浪狗。「隆茲布魯的祖舒亞‧伊爾曼德 (Jursher Eymander),我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要向你請教。」
「你這是向人請教的態度嗎?」
「我沒必要放下身段--」
刺目的亮光驀地撐破烏雲的包圍網,照亮了陰沈的大陸,伴隨著震天價響的陣陣雷聲。
伊爾曼德趁對方稍有分神,立即抓緊時機甩開監察局成員的箝制,想朝無窮無盡的荒野平原奔去,側身卻發現銳利的劍鋒早已抵在自己的喉嚨上,眼前站著如鬼魅般虛幻的布列依斯。
伊爾曼德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根本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移動到前方阻擋自己的去路。
「非常不智的抉擇,我對隆茲布魯的軍事訓練感到很失望。這裡不是閒聊的好地方,我們上船再談。」布列依斯用下巴點了點飛行船停泊的位置,飛快地收回長劍。「把他押上船。」
「你不可以……」部屬迅速地用扭成條狀的厚布勒住伊爾曼德兩邊的嘴角,將反抗的聲音掩蓋在布帛之後。
「看你要徒勞無功地掙扎到什麼時候,我時間多的是。」布列依斯拋下一句帶有威脅意味的結語便轉身離去。
****
馬庫斯把所有裝備都收拾妥當,冒著風雨踩上了飛行船那薄如蟬翼的升降踏板。升降踏板在風速逐漸增強的冷風裡搖晃得十分厲害,不斷發出刺耳、不祥的嘎吱聲。他雙手緊抓著與踏板相連的伸縮鋼管,在接近飛行船的時候,透過被雨點沾濕的舷窗朦朧地觀察著會客室的狀況。
布列依斯背對著舷窗,似乎正在跟他們的囚犯說話。
馬庫斯安然無恙地踏入了船艙,他將掛在肩上的編織繩和活動岩械遞給迎接他的部屬,以手勢指示飛行船朝導都進發。面具、胸甲和布料上的水珠還未抹乾,他便擅自推開門走進了會客室。
室內的氣氛出奇地跟未被他們侵佔的荒野一樣死寂。
馬庫斯挑了一個靠近艙門的位置站立,他交疊起壯碩的雙臂,一言不發地倚著牆壁,隱藏在面具後的眼睛也不知是否鎖定在是次任務的目標人物上。
布列依斯不動聲色地瞟了渾身濕透但並不狼狽的同袍一眼,注意力很快便回到手中的玻璃水壺和水杯之上。他一口氣喝光杯中的淨水,接著提著沈重的水壺走到祖舒亞‧伊爾曼德的面前。
「喝點水。」
伊爾曼德佝僂著身體,蜷伏在一張四腳被鋼板和螺絲釘牢在地板的椅子上。他的雙手用麻繩在背後交叉捆綁,雙腳則被厚重的腳鐐鎖定在椅腳的兩端。儘管飛行船在雷電交加的雲層裡艱難地前進,機器運作的聲響很安靜,更突顯出伊爾曼德刺耳的喘氣聲。
「不能順暢地呼吸的感覺真的很可怕,對吧?像隨時會窒息。」布列依斯把手中水壺的壺嘴湊近伊爾曼德,再度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名落泊的隆茲布魯軍人。「你的身體狀況經已急速轉壞,你不可能不知道放任不管的後果。」
伊爾曼德抬頭白了對方一眼,渴望得到清水滋潤的喉嚨誇張地滑動著。
僅餘的體力在他被押解上船的時候,幾乎因著他尋死的固執而搾乾。一直等到對方的長官失去耐性,突然趨前粗暴地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摔向堅實的椅背,他才別無選擇地停止反抗。
因罹患古爾德病而開始僵化的肺部早已變得脆弱不堪,伊爾曼德坐在椅上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意識愈趨清晰,肺部火辣的灼痛就愈趨嚴重,他強忍著軟弱的淚水,乖順地讓對方為自己戴上枷鎖。
「要是你願意乖乖合作,我可以幫你擺脫現時的困境。潘德莫尼的醫療水準和研究技術斐聲國際,由古爾德病引發的組織僵硬化難不倒我們的醫療團隊和工學師。」
「我活得怎麼樣關你屁事。」伊爾曼德沙啞地啐了一聲。「把水拿開。」
「看來你在荒野待得太久,連待人接物的基本禮貌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儘管覺得對方的遣詞用字粗鄙得無法接受,布列依斯沒有洩露出不快的情緒。他把水壺隨意地擱在桌邊,一邊若有所思地望著壺中不住躍動的水花,一邊伸手轉動水壺頂端的蓋子。「伊爾曼德,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
對方倏然道出的要求,讓伊爾曼德的眉頭立時如手腕上的麻繩般絞扭在一起。一絲疑惑的微光在他黯淡的瞳孔上鬼祟地滑過,引起了布列依斯的興趣。
「無論你要找的是什麼人,我都沒什麼好說的。」
「一開始很多人都會這麼說。這些說話後來成為了他們的墓誌銘,把他們離世前最不堪入目的一次背叛永遠刻印在歷史的殘卷裡。」布列依斯慵懶地抬了抬眼,語調冷漠。「聽清楚了。我要知道古魯瓦爾多的下落。你軍階不高,但有幸在他麾下侍奉過一段時間,我相信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伊爾曼德的臉色陰沈下來,直視布列依斯的眼睛不單表現出警戒的神色,還包含了濃烈的恨意,但他沒有開口還擊。
布列依斯不禁揣度對方露出這副表情的原因,是為著他不甚客氣地直呼王位繼承人名諱的膽大包天,還是盲目到以為區區一個空中都市會不計後果地插手隆茲布魯王國的宮廷糾紛?
「你想多了,潘德莫尼與凱烏斯 (註 1) 那伙人毫無轇轕。」
「你們同樣對王子殿下不利!」伊爾曼德尖銳地問﹕「你們這群混蛋想要對殿下做什麼?」
「我想要見他,就這樣。」
布列依斯好整以暇地解開身上厚重的披風和盔甲,露出一身簡樸的暗紫色長袍。「我們正在浪費彼此的時間,來換個比較省時的方法吧──」他忽然使勁掐住伊爾曼德的下顎兩側,強行把水壺的壺嘴塞進他的嘴裡,將滲了特效藥的清水強灌進他的喉嚨。
「你在幹什麼!」伊爾曼德因嗆到而拚命地咳嗽起來,情況稍緩時像困獸般瘋狂地咆哮,然後又被對方強行餵食特效藥。咳嗽、咆哮、餵食,如此這般,這個過程重覆了三、四次。
「你的身體會暫時好起來,不過不要高興得太早。」
話還沒說完,布列依斯右手的五指已牢牢地箝制著伊爾曼德的一根肋骨。他冷酷無情地看著伊爾曼德的面容扭曲起來,嘴裡吐出與喘息糊成一團的呻吟,他暗暗放輕了力度。銀髮審查官的臉現在距離他的囚犯不足三吋,他的聲調比往常來得低沈,其威力媲美在地表上緩慢流動的熾熱岩漿,撩撥、燒灼著對方繃緊的神經。
「現在,告訴我,古魯瓦爾多在哪裡?」
****
(II)
清晨時分,布列依斯和馬庫斯搭乘用兩匹機械馬拉動的馬車,從協定審查官的宿舍前往潘德莫尼的中心區域,打算趁上班前的空檔辦點私事。
「好久沒遇過這麼嘴硬的人了,馬庫斯。」
布列依斯突然向沈默寡言的同袍評論道。
「他只是一名普通人,有些人甚至比他還軟弱。」
馬庫斯靜靜地坐在他旁邊,沒有給予任何回應,活像道路兩旁用以裝飾高層建築的石造雕塑。
布列依斯也沒有引入新的話題,他仰頭看出窗外,感到心情很平靜。泛藍的天際正逐漸被初升的太陽染紅,一襲深藍色的雲片如繚繞的輕煙,於潘德莫尼的上空綿密地延伸至無法觸及的天際線。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與天空非常接近。
他覺得這樣的天色美極了。
機械馬一路上維持著和緩的步伐,馬蹄有規律地敲擊著整潔的路面,清脆而單一的聲音聽在布列依斯耳中仿若柔和的搖籃曲。他雙手揪緊披風將整個人包覆在保暖的布料下,在座位上放軟了身軀,鬢邊的銀髮在馬車晃動的時候輕輕磨娑著披風的領口。
眼瞼半合,腦袋昏沈,現在的銀髮審查官看上去竟有點弱不禁風。
布列依斯目光呆滯地凝視著擱在腹部的右手,指關節受傷的部位仍然紅腫不消。
三天前,他和馬庫斯輪流在回程的飛行船上毫不客氣地揍了伊爾曼德一頓,他們的囚犯卻由始至終沒有洩露過半點口風,態度強硬得很。伊爾曼德被關進監察局的黑房裡度過漫長的時間,直到他抵受不住折磨投降,或直到技官下令對他嚴刑迫供 ── 通常這意味著他活不了多久。
這些黑房專為即將接受偵訊刑求的囚徒而設,目的為削弱他們的意志力。這種方法很有效,囚犯大多在體驗過人類最原始的恐怖後,坦誠地供出所有,無須面對潛藏在刑訊室裡更野蠻、更恐怖、更匪夷所思的人造恐懼。
想到這裡,布列依斯趕緊將思縮拉遠,強迫自己在到達醫院前把腦袋淨空。他不想把討人厭的工作帶到妹妹的病床前。
她不需要了解協定審查官所背負的東西。
馬車向左拐了個彎,駛入一條幽靜的大道,然後在一幢平凡的建築物前停定。
布列依斯趕緊抖擻精神步下馬車。
「待會見。」
他關上馬車的門,轉身往醫院的大門走去。公園的方向傳來了稀疏的鳥鳴,讓他稍微警醒起來。潘德莫尼清晨的氣溫很低,布列依斯才剛擺脫濃烈睡意的籠罩,低溫讓他不住在披風和審查官制服下顫抖起來,走進醫院才感覺暖和一些。他快步來到妹妹的病房門前,緊張地深吸一口氣。
「早安,梅莉雅。」
每一次鼓足勇氣推開病房的門,布列依斯都奢望妹妹聽見自己的呼喚後,能掙開惺忪的睡眼跟他打招呼,好像他們仍然身處遙遠的家鄉,過著無憂無慮的悠閒生活,而這一刻不過是標誌「新的一天即將開展」的小小序曲。
布列依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梅莉雅一動也不動地躺在病床上,身邊圍著保護她不受細菌與病毒侵害的透明塑膠布,一如過去三年。
病房的窗簾被拉上了,陽光隔著窗框在被子上打上形狀不一的光環,勾勒出纏繞著小女孩的不尋常陰影。
布列依斯在門後掛好了披風,背著鵝黃色的亮光在妹妹的床邊坐下。梅莉雅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裸露的手臂、手指及胸口佈滿了細小的針孔和瘀青,不同顏色且不知名的藥物和營養劑透過縱橫交錯的管子輸送到她體內。布列依斯熟悉每一條管子的位置,他連各種藥物和營養劑的輸送順序也倒背如流。
它們的存在就跟窗外的太陽一樣灼目,卻讓他感到安心。他不希望看見它們改變現有的位置,這意味著妹妹脆弱的皮肉被針頭多戳了幾下,蒼白的皮膚又新添了醜陋的小孔和瘀痕。
這意味著她的病況變得反覆無常、難以捉摸。
布列依斯隔著一層塑膠布輕輕地為妹妹轉動僵硬的手腕,動作非常小心,好像擱在他手裡的是一尊殘破人偶的斷掌,一捏就碎。他摸著妹妹瘦弱的手掌,連骨頭細緻的輪廓也能單靠觸覺描繪出來。
眉間的肌肉瞬間收緊了。
「又瘦了……」
布列依斯心痛地為妹妹按摩和活動四肢後,認為雙方都需要一點新鮮空氣,於是「唰」的一聲拉開了病房的窗簾,再推開緊閉的窗戶。早晨明媚的陽光射進簡陋的病房裡,布列依斯愉悅地看著窗外的景致,那裡有著他嚮往的美麗藍天,他的嘴角爬上了一個真摯的笑容。
「今天的天氣還是一樣好。」布列依斯陳述的語調溫潤、婉約如夏夜的夢囈,聲音煞是好聽。「梅莉雅,來看看窗外的藍天。妳多久沒曬太陽了?」
此時的梅莉雅沐浴在晨光下,氣色看起來沒有一開始那麼糟糕。塑膠布後逐漸漫染出一種安祥的氛圍,靜心凝視妹妹的布列依斯不由得鬆了口氣,但他的神經還未完全放鬆下來,便因窗外緊密的馬蹄叩地聲而再度繃得死緊。
布列依斯狐疑地轉身,低頭一看。
不久前接載他和馬庫斯前往中心區域的馬車急速地駛近醫院正門,然後猛地煞停,輪軸發出刺耳的聲音。一名身穿鮮紅制服的男人從馬車中走出,飛也似地邁開腳步,衝進了醫院。
布列依斯忍住嘆氣的衝動,板著一張臉看著紅衣男子消失在建築物的下方。他不知道那傢伙是自己還是馬庫斯的部屬,但從對方行色倉皇的表現來判斷的話,捎來的不會是好消息。他抓緊時間再度坐到床邊,溫柔而有力地握住妹妹的手。
「我要走了,明天有空再來看妳。」他閉上眼睛,隔著塑膠布寵溺地在妹妹骨瘦如柴的手背上親了一下,又一下。「好好休息,梅莉雅。」
布列依斯不情不願地拉開病房的門,剛好看見那名部屬正茫然地在長廊中尋找著某個病房號碼。
「監察局出了什麼狀況嗎?」他率先開口詢問。
「長官!」來人緊張地敬了一個禮。「我──」
「輕聲點。」布列依斯皺起眉頭,輕叱道。「發生了什麼事?」
「黑房出了狀況,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誰?」
「祖舒亞‧伊爾曼德。他情緒失控,又開始企圖自殺了,我們只好擅自把他從黑房轉移到刑訊室。」部屬戰戰兢兢地抬眼瞄了一下上司,立即補上一句﹕「請見諒。」
「喔,天啊。」布列依斯厭惡地低狺道,他捏緊了拳頭,加快了前進的步伐。「你們怎麼連這麼簡單的工作也做不好?」
「長官,真的非常抱歉,他──」
「派人去找馬庫斯了嗎?」
「是,馬庫斯長官已經在回監察局的途中了。」
****
「既然那傢伙這麼麻煩,就趕快把他解決掉。我手上還有很多個案等著你處理。」
布列依斯挾著技官一句心不在焉的命令風風虎虎地踏進陰暗的刑訊室,臉色說不上好看。在角落負責監督轉移程序的馬庫斯在面具下緊盯著秀眉微蹙的男人,視線跟隨對方移動著,看來沒有主導刑求的意思。
數分鐘前,當布列依斯還站在技官的辦公桌前聽候指示的時候,心情已轉趨惡劣,內心燃起了一股熟悉的衝動 ── 衝上前截停上司把文件翻得如漫天雪舞的煩人動作,把他的頭壓近桌面,叫他睜大雙眼看清楚每一個羅列在文件裡的落魄人生。
看進每一位前連隊成員的靈魂之窗,直到自己被濃烈的愧疚感生吞活剝,啃得連骨頭和靈魂的碎片也不剩。
布列依斯灼灼的目光慢條斯理地飄向看守囚犯的監察局成員,示意他們匯報最新的狀況。
「長官,編號 19378 因企圖自殺及傷害監察局官員被緊急轉移至刑訊室。半小時前注射了一瓶鎮靜劑,此後狀況一直很穩定。我們正等候你進一步的指示。」
「準備猶大的搖籃。」
「搖籃。」官員略為遲疑,特意確認了一下。
「這是上面的命令。」
布列依斯不耐煩地揮手支開了部屬,在進入刑訊室後首次把注意力放到迫使他從醫院折返的罪魁禍首身上。
伊爾曼德看上去飢餓、羸弱又瘦削,遍體鱗傷得有如一隻將要獨自步向族群墓地等待死亡仁慈地降臨的象。他半裸地癱坐在一張通體焦黑的鐵鑄行刑椅上,四肢分別被手銬腳鐐拴得死緊。他沒有掙扎。當然了,他根本無法掙扎。鎮靜劑卸除了他的反應能力,豎立在座椅上的尖刺也深深地吃進他的大腿和臀部,鮮血緩慢地順著椅腳滑落到地上,凝聚成一個個晶亮的小水窪。
他只能絕望地等待,像一隻瀕死的象一般。
「我要跟你談談。」布列依斯的姆指重覆地撫摸著腰間的劍柄,邊估量著眼前的狀況,邊決定給囚犯一個招供的機會。
「現在才來裝好人,太遲了。」伊爾曼德臉色蒼白,說話的時候連聲音都在顫抖,彷彿無法迅速擁抱死亡的強烈恐懼攫奪了他的聲帶。他話說得很慢,聲音壓得很低,嘴裡吐出的句子短小精悍、言簡意賅 ── 他正試圖維繫一名軍人僅有的尊嚴。
「放炭點火吧。我受得了。」
伊爾曼德知道這張冷冰冰的行刑椅除了使他動彈不得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用途。
導熱。
在椅下的鐵箱放入燒得通紅的炭條。
把他燒得皮肉潰爛。
讓尖刺得以順利戳穿他的下肢,留下永不磨滅的傷口。
教他在短時間內跪地求饒、乖乖招供。
「你急著想要試試看?」布列依斯揚眉的同時,手上也停止了摩娑的動作。「燒完再把你放上那個東西,怎麼樣。」
「混帳,不要小看隆茲布魯!」伊爾曼德從對方的語氣得知,接下來他不會跟身下的行刑椅作伴太久。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迸出比扼著喉嚨還要響亮一點的聲音,他兩腳不由自主地發抖,瞳孔開始渙散,看起來快要昏死過去了。
布列依斯表現得冷靜自若,一雙紫眸凝視苟延殘喘的階下囚良久,久到在場的官員都不自覺立定回望,屏氣凝神地等待長官下一個可能讓囚犯痛不欲生的手勢。不過一瞬,銀髮審查官所散發的氣場便由溫和敦厚轉變為冷酷無情,簡單如瞇眼的動作竟然顯得有點殘暴不仁,當中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愁緒。
「我從來都沒有,所以現在才站在這裡。」布列依斯喃喃著解開手臂上的扣索和皮帶,解下右手的皮手套,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揚了幾下,看到對方的瞳孔迅速恢復了應有的亮度,他才用正常的口脗慢悠悠地開口﹕「你一定能夠撐到招供為止,我保證。」
伊爾曼德不知道對方耍了什麼小手段,但腦海裡的混沌被驅除了,下肢的傷口也沒那麼痛了。他感到力氣恢復了一點,抬頭面對布列依斯的時候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 關於那句含糊說話背後的含義,關於自己身體狀況的轉變,關於自己效忠的對象。可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監察局成員已從左右兩邊俐落地架起了他那副虛弱不堪的身體,霎時殘破的下肢傳來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原應屬於他的一部分仍然頑固地黏附在座椅的尖刺上,彌留不去。
這次,他毫無保留地嘶吼出他對這個世界的憎恨。
慌亂與迷濛之間,他身上僅存的一件上衣被粗暴地扒走,手腕和腳腕傳來熟悉的束縛感。他的下肢被洶湧而出的鮮血所濡濕,黏膩地貼著刑訊室冰冷的石造地板,來自地獄深淵的寒意包覆著他全身每一吋肌膚,逐一蠶食他的內臟與神經。有好一段時間,他在疼痛與寒冷交織而成的毒海裡沈淪,享受死神急速接近的甜美預告,期待自己的靈魂被鐮刀的刀鋒採收。
黑暗在他的身側跳著瘋狂的舞蹈,紅色的身影風姿綽約,正對他露出殘酷而慈祥的微笑。
再一次,他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
他完全拋棄了軍人面對逆境時應有的態度。
然後,當身體騰空而起的一剎那,他被硬生生撕裂成片,哽在喉間的低吼碎了一地。
「你們都出去吧。這裡交給我來處理。」
「長官,這個人快死了。」其中一人好心地提醒道。
「少擔心。」布列依斯扭頭直視著對方,命令的口氣是前所未有的強硬。「出去。」
布列依斯摔上刑訊室的大門,連備受信任的同袍馬庫斯也被拒諸門外。他迴身面對像一只布娃娃般無力地懸吊在刑具上方的伊爾曼德,思忖他是不是真的受不了煎熬,終於昏厥過去。
「猶大的搖籃」的設置非常簡單,只需要四條繩索和一座可以調校高度的錐狀硬物就可以讓受刑人體驗到生不如死的感覺,堪稱其中一項物理學與工程學的美妙結合。伊爾曼德被懸掛在一座錐狀硬物的上方,手腳以大字形撐開,下肢最脆弱、柔嫩的部位因人體的重量而壓在硬物的尖端。這種不眠不休的苦楚將一直折磨他,從傷口流出的血液滴落在錐狀硬物上,使它的表面變得無比濕滑,受刑人想用力收緊肌肉避開尖端的戳刺顯得更困難了。
布列依斯不發一言地使出了只有身為體質異變者的他才能施放的治療能力 ── 「治癒的波動」。柔和的亮光在他的四周冉冉升起,銀髮、披風和服飾的緞帶像被亮光承托起來般在空中飛揚。布列依斯鮮艷的輪廓淹沒在強大的波光後,臉上難以窺見的安祥表情似乎預示著,藏匿在審查官面具後的溫柔和善良猶可觸踫。暖洋洋的亮光同時在伊爾曼德的周圍出現,慢慢地修復他身上慘不忍睹的傷口。
「不知怎的,你惹怒我了。」治療完畢,布列依斯揚手拂開身上殘餘的光點,輕聲說道﹕「剛剛那一招我可以一直用到你肯對我坦白為止,別妄想用死亡來逃避。你要不要改善一下你的態度?」
「哈…… 哈哈哈哈哈!」神智漸趨清醒的伊爾曼德突然像個瘋子一樣,繃緊了病弱的身體笑岔了氣,胸口和胯下的刺痛卻讓他的笑聲聽起來像哭號。酸澀與屈辱的淚水滾下他瘦削的臉頰,接下來那聲露骨的指控暴露了沙啞嗓音中那可佈的恨意。「我懂了!原來你也是那群畸胎的一份子!」
「過去,曾經是他們的一份子。」布列依斯眉間的皺紋不自覺地加深了。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幾乎是本能地糾正伊爾曼德滿載歧視的說法,但沒有否認對方使用的齷齪字眼。
「那又有什麼分別?你就一輩子帶著這副畸形的身體,模仿正常人悲哀地生活下去吧!妄想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哈哈哈!」
布列依斯沒有立即回應,因為他知道伊爾曼德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這份討厭的工作讓他見識到,一個不受魔物侵擾的年代還是有把異類迫上絕路的能耐。連隊之中有一些人遭到環境的排斥,頹唐地踏上了自我毀滅之路。沒有選擇與死神正面交鋒的一些人,則是每天都驚險地與死亡擦身而過。他們掩藏身份、遺忘過去、拋棄虛假的榮耀,忍辱地尋找生存之道,布列依斯是其中一份子。
往昔的日子 ── 怎麼在最後一個渦裡殺敵、怎麼撤離戰場、怎麼和隊友失散、怎麼存活下來、怎麼回家、怎麼成為潘德莫尼協定監察局和工程師的走狗 ── 他不想去回溯。
連隊之中還有另一類人。
終生與死亡共舞,在體內以無窮無盡的鮮血和骸骨豢養死神。
名副其實是死神的爪牙。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知道我的工作是什麼。」布列依斯壓住從胃部順著食道往上飛竄的苦澀味道。「而且,你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誰。」
「如果你在企圖暗示什麼的話……」
「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同樣是『污染者』,而他現在是手握實權的王國領導人。你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伊爾曼德的尾音開始拔高,在刑具上方不安地扭動。
「你不需要。專心面對低溫和痛苦的侵襲,好好想一下該給我一個怎麼樣的答案。正如我一開始告訴你﹕時間我多的是。」
回答布列依斯的只有重新貫滿地窖的悲慘呻吟。
斷斷續續,猶如一尊安靜地算數著傷痕的沙漏。
****
(III)
不眠刑。
有些人這麼稱呼「猶大的搖籃」。
下肢,乃至深入胴體的尖銳痛楚無時無刻提醒著受刑人﹕他身處的環境、他被詰問的緣由、招供與不招供的下場…… 而施刑者只需要好好扮演沙漠禿鷲的角色盡責地守在一旁,等待受刑人的現實和夢境在理智將要土崩瓦解的邊緣融為一體。
開啟名為「淪陷」的深淵。
耀眼的光芒多次在暗黑的刑訊室亮起。
伊爾曼德拖著油盡燈枯的軀體在刑具上多吊了兩天,若非布列依斯重覆使用「治癒的波動」修復他的創傷,他大概連幾小時的偵訊刑求也捱不過。布列依斯大部分時間都在刑訊室角落的桌子前坐著,有必要時才跟伊爾曼德說上一、兩句話,確認他的狀況和意向。
桌上堆滿了監察局成員用於偵訊刑求的藥物 ── 由工程師研發的變態藥品,從入侵受刑人的心智逼迫他們招供的自白劑,到瓦解和癱瘓受刑人精神防衛系統的麻藥,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此時,布列依斯緊盯著他的受刑人,一手卻不住把桌上的藥瓶撥來撥去,顯得有點不耐煩。他一次也沒有使用過這些特殊的藥物,他比較願意相信古老刑具的功效,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發現自己已經忍不住仔細地閱讀貼在瓶身上的標籤,思索著要不要為了自己的目標而破例一次。
「你決定要告訴我什麼了嗎?」聽見從一段距離外傳來的細微聲響,他心不在焉地開口問道。
布列依斯留意到他的受刑人倔強地抿緊了皸裂的嘴唇,以為他要堅守自己的原則死不招供,正想倚回牆壁繼續閉目守候。伊爾曼德卻極輕、極輕地點了個頭,從乾燥的喉間硬擠出細若蚊鳴的聲音。
布列依斯專注地側耳傾聽,然後他把手上緊捏著的藥瓶「咚」的一聲放回桌上,站起身來踱步至刑具前。
長劍兩邊的劍鋒慢條斯理地磨擦著劍鞘。
「謝謝你,你的任務完成了。」
布列依斯沒有循規蹈矩的打算,留待監察局成員根據線索找到古魯瓦爾多後才將受刑人了結。他選擇毫不猶豫地抽出長劍,斬下伊爾曼德的頭顱。他解開綁住伊爾曼德手腳的繩索,把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體安放到地上,並為它蓋上一件殘破的上衣。
最後,布列依斯彎腰拾起翻滾到牆邊的腦袋,看進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尋找著自己的倒影。伊爾曼德的眼裡有著深深的絕望,由病痛、堅忍、希望、背叛、期盼、掙扎等元素所組成的絕望。黑暗與光明的輪舞曲曾經在他的瞳孔深處千迴百轉,以溫吞得磨人的速度一點一滴地噬咬他的生命,終至毀滅。
這種只有污染者才能施展的手段才是銀髮審查官的刑求藥物。
看著頭顱和頸部之間糊成一團的墨黑血漿,布列依斯只感到頭痛欲裂、渾身冰冷、倦極欲倒,他的腳步踉蹌起來。那首輪舞曲彷似身體緊圈著獵物想要將之纏斃的巨蟒,錯亂的旋律如藤蔓般攀附著他的軀殼,凌厲的音符接二連三地攻擊他脆弱的心智,壓倒性地將他擊潰在地。
他需要新鮮空氣。他需要休息。
他只能無力地匍匐在地,在暈眩的旋渦裡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他成為了黑暗的一部分。
****
那片黑暗瞬間就把布列依斯完全包覆,在盔甲上、布料上、皮膚上迅速地滑行。覆蓋全身的力量既溫柔又熟悉,質感和溫度像極了子宮中的羊水。母體的黑暗毫無保留地提供了一種久違的安全感,他無法抗拒這種誘惑,他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欣然地墮入了不知名的虛無。
周圍非常安靜,安靜得有如混沌凝聚成有形物前的瞬間。布列依斯專心致志地聽著黑夜呢喃的絮語,連一絲掙脫黑暗、尋找光明的意欲也沒有。他就那樣舒服地躺著,像是睡在棺木裡的一具屍體,覆在胸前的雙手擁抱腐爛的肉體,等於擁抱了死亡本身。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懼意。
他以為這種安祥的狀態會持續到永遠。
然而,那個憑空出現的聲音精準地貫穿了布列依斯的耳膜,擾亂了他的寧靜。那個尖細的音律切開了黑暗的帷幕,在暗室內大放光明,他感到腦袋被淨空,他的神經不住震顫,五感接收到的訊息全都糾纏在一起。他的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雙手緊抱著發熱的頭顱,從嘴裡吐出輕聲的呻吟,他想要逃避光影的制裁,他想要留在那個漆黑的夢裡。
環繞著布列依斯的黑暗褪去後,一把熟悉而陌生的聲音慢慢變得清晰起來。「醒了就把眼睛睜開,布列依斯。」他認得這把冷若冰霜又不可一世的聲音,他一直以獨特的方式惦記著它,好像那是一個滅絕文明的失落遺址。「不要再叫了,好吵,我什麼都聽不見。」
「對不起……」布列依斯下意識地道歉,他猛地睜開眼睛,佈滿冷汗的臉龐徐徐地轉向聲音的來源。一個晦暗的身影盤踞在一棵樹下,閃電劃破夜空的光芒照亮了那人胸前的一抹腥紅,接著是一聲轟隆的雷響。那身影擺出一副君臨天下的傲骨架勢,倚著樹幹和樹根而坐的慵懶姿態卻足以讓老臣子嘮叨上一整天。「古魯瓦爾多。」布列依斯慣性地皺起眉頭,猶豫了一會才啞著聲音唸出同伴的名字﹕「你是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
古魯瓦爾多。
隆茲布魯王國的黑暗王子。
那位註定要在病危父親施捨的王座上腐朽的孤獨王者。
不。
那只註定要在往昔戰友散發的光芒中腐朽的孤魂野鬼。
古魯瓦爾多聞言張開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盯著鮮少顯得狼狽和尷尬的同伴。那是一種坐在王座上俯視群臣的冷然目光,不帶任何感情。「看看你滑稽的樣子,永夜夢魔的能力真不能小覷。」
布列依斯沒有把對方調侃的話語聽進去,他的神智還在沈睡與清醒的交界徘徊。他收起如雜物般被擱在地上的長劍,試圖搞清楚現在的狀況。這裡沒有火光的照明,也沒有月影的照耀,只有壓抑著光源的氤氳霧氣。他邊按著疼痛的太陽穴坐起身來,邊透過模糊的輪廓辨認四周。他注意到他們位於一片開揚林地的邊緣,頭上頂著一塊簡陋的帳篷,不遠處還有幾個相連的帳篷,其餘的同伴三三兩兩地躺在其下休息。
「我昏睡了多久?」
「很久,久到我以為你無視這個世界的法則多死了一次。」古魯瓦爾多維持著警戒的神色,平靜地說道﹕「他們怕你會被噩夢吞噬,但用盡一切的辦法也無法叫醒你,只好任由你睡下去。我負責第一輪守夜,現在他們都睡了。」
「我為什麼──」布列依斯突然有點痛苦地閉上眼睛,斬影夢魔如枯枝般的利爪閃過腦海,剖開了他的記憶。
「我想起來了,我中了斬影夢魔的伏。庫勒尼西和艾依查庫的狀況如何?」
「他們也慘敗了,不過甦醒得比你早。」古魯瓦爾多瞟了布列依斯一眼,似乎意有所指。「那女孩很沮喪,現在得困在斬影森林一陣子了。我已經厭倦了這裡的魔物,我想要點新鮮的東西。」他飢渴地舔了舔嘴唇,臉上首次浮現了別的表情。「新鮮的血。」
「我剛恢復記憶,聖女之子不應該這麼快就讓我跟夢魔對戰,碎片讓我想起了不少事情,但同時記憶也變得雜亂無章。」布列依斯自責地嘆了口氣。「是我大意了,讓牠們有機可趁。」
古魯瓦爾多冷哼一聲。「那位貴族小伙子說你一開始就著了魔似地朝森林深處猛衝,一個人衝鋒陷陣解決了不少魔物,包括斬影和黃昏兩只夢魔,你還真有魄力。」
「我不記得了。」布列依斯垂下眼瞼,迷茫地搖搖頭。「我只記得我被森林中的什麼吸引住,然後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這代表你已經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了,很好啊。那女孩連一張有用的碎片也沒有預留給我,你應該知足感恩。」
布列依斯捏緊了拳頭,清醒過來後只有那種錐心痛骨的感覺殘留著。「不,那一點兒也不好。」
事實是痛苦極了。
「身為連隊的一份子,難道你認為在生時的記憶會讓你滿心歡喜嗎?布列依斯,你似乎忘了,我們都是擅長吸引危險事物的人。」古魯瓦爾多驀地俯身向前,臉上的表情異常認真。「是你殺了我嗎?」
布列依斯渾身一震,眼裡閃過悲傷的神色。「我不知道。」
「那你想起了什麼事?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
「很多事,但並非你想知道的,你不會懂。」布列依斯淡淡地抬眼看進古魯瓦爾多的血眸,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夢」裡發生的所有事,但他能夠將之與碎片召喚出來的記憶連結在一起。「還是說,你想知道我記憶中的你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種事我不是很在意。」
「我知道你不會在意,但在我回溯的片段中,你跟我認知中的你、現在的你有點…… 不太一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說。」古魯瓦爾多的兩片嘴唇幾乎沒有張開。
「你從3392年開始便介入了魯比歐那聯合王國和古朗德利尼亞帝國的長期戰爭,因為隆茲布魯王國是前者的同盟。身為王國領導人你親自帶兵上陣,3392年至3394年間在各個戰場上縱橫馳騁,連戰皆捷,表現得像頭瘋狂的野獸、見獵心喜的掠奪者。」布列依斯的臉色陰沈下來,聲線虛弱地補充道﹕「我想你找到了上好的代替品。」
「聽上去真不賴。」古魯瓦爾多的血眸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悄悄地爬上嘴角的微笑把他嗜血的本性表露無遺。「不過任何地方都比不上這裡。」
「聽聞你在托雷依德永久要塞一役之中受了重傷,失蹤了。那場戰役再度陷入僵局後,地上開始流傳奇怪的傳聞,現在暫且按下不表,反正對我們來說分別不大。我試著追上你的步伐,花了些時間,最後我在隆茲布魯的皇宮找到了你 ── 當時的你看上去糟透了,跟現在的你不一樣。」
「我們交手了吧。」
「有,我三招兩式就把你打敗了,看來連隊解散以後你的身手退步了。」布列依斯發現王子對這個評語的反應是保持沈默,看起來不太高興 ── 當年的他同樣保持沈默,但同時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我沒有殺你,儘管你這麼要求。你一定猜不到,當時我邀請你到導都去過新生活。你沒有給我任何答覆,只是坐在那裡,直到我離開。」
「你是瘋了還是傻了?」古魯瓦爾多瞇起雙眼。「你知道平靜、安穩的生活不適合我,給我別的東西,被我賜死,甚或,賜我死。」
「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你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一直都很清楚。」布列依斯的紫眸蒙上了一層詭譎的色彩,瞳孔裡的敵意銳利得有如開鋒的長劍。「古魯瓦爾多,你怎麼沒想過,你的下場不會那麼普通?最終你可能被寄居於自身的黑暗吞噬殆盡?」
「若是如此,我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古魯瓦爾多用著漠不關心的語調回答。對於布列依斯杞人憂天的連番質問,他早已習以為常,也擬定了一套應對策略。
「你瘋了。」布列依斯繃緊了面容,低吼道﹕「不要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這一點兒也不好笑。」
「布列依斯,我向你解釋過很多次,看來這個屬於亡者的世界也不能將你的態度軟化下來。那團黑暗屬於我,是我靈魂的一部分。我沒有擺脫它的辦法,我只能接受它,接受它是我重要的一部分,接受它有一天會把我導向毀滅的事實。主動擁抱死亡,你就不會害怕,你會別無所求。」古魯瓦爾多雙手撐著樹根站起來,他伸手拍去黏在衣服上的落葉和泥土,提起一把尖端缺了一角的長劍逕自望向另一邊的帳篷,沒有再看布列依斯一眼。「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去把那個帝國軍騎士叫醒來守夜,你可以在下雨前再躺一下。」
「古魯──」
『古魯瓦爾多,我真是為你感到可憐。』
布列依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古魯瓦爾多已經隱身在霧靄中走遠了,讓他一股怒氣困在胸口無法宣洩。看著他蒼白如鬼魅般的背影,布列依斯這才注意到他提著的長劍沾上了黏膩的血液,從血液的顏色和形態推斷劍鋒沾血已有一段時間了,而且不是魔物的血液。
天啊,在他昏睡的期間古魯瓦爾多到底幹了什麼?
布列依斯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睡夢」中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再度排山倒海地向他襲來。他想起笑裡藏刀的直屬上司,想起久病不癒的妹妹,想起總是與他一同執行任務的同袍,心情不禁沈重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死因與三者有關,他覺得自己不是為了挽救黑太子那顆無可救藥的愚蠢心靈而殉職的。他面向幽暗的森林再度躺了下來,直視那無止盡的深淵讓他感到心裡發毛;他翻了個身,轉而看著被閃電接二連三地燃亮的夜空,那些微光在他的瞳孔留下了烙印。
布列依斯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他警覺地聆聽著來自森林的細碎聲響,咀嚼著他和古魯瓦爾多的對話。燠熱的空氣使他無法靜下心來,他無法成眠。他聽著不久前離他而去的腳步聲逐漸走近,把懷裡的長劍緊緊地貼在胸前的盔甲上。
奇蹟似地,布列依斯紛亂的思緒在古魯瓦爾多背對著他躺下來的瞬間止息了。
『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在全然的黑暗中安息,古魯瓦爾多吾友。』
‧註釋‧
註一﹕凱烏斯,據說是嫁禍黑太子害他被流放、密謀在戰爭中縮減軍糧、一直扯黑太子後腿的隆茲布魯朝臣。
‧後記‧
02/05/2012
謝謝看畢全文
這篇文根本就挑戰我硬凹的功力 (這種事妳常做不要說得好像妳第一次這樣做)
於是凹錯了 艸
聖女之子在升R之後記得要定期進行心理輔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