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永不落下》(七) 《上》
藍渢﹕恆雅齋
She must be warned.
配對﹕Roy Mustang / Riza Hawkeye
說明﹕本篇為與藍渢共同創作的合作文,她負責單數篇,我負責雙數篇,同時於「恆雅齋」及「墟角鏡」連載
藍渢﹕恆雅齋
She must be warned.
配對﹕Roy Mustang / Riza Hawkeye
說明﹕本篇為與藍渢共同創作的合作文,她負責單數篇,我負責雙數篇,同時於「恆雅齋」及「墟角鏡」連載
邁爾茲迅速地將左輪手槍和照片收進衣袋,在將華特PP收回槍套的同時,以右手重新抽出從對方手中奪來的國軍M1911A1,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瞄準對方額角,手指冷酷地扣下扳機。
砰﹗
鮮血於是毫無顧忌地染紅跟蹤者墨黑的衣領。
柯特手槍射擊的聲音並不大,但邁爾茲聽著卻覺得全中央的士兵都被這死亡的聲響驚動了。他急忙將還在冒煙的槍枝摟進大衣底下,默不作聲地轉身離開。懷裡依然保護著公文袋,他覺得自己仿彿被撲天蓋地傾瀉而下的冰雪洪流追趕著,稍有遲緩便有遭到滅頂埋沒的危險。邁爾茲越走越快,大步跨過泥濘的水坑和街道,一種有別於北方乾燥痲痺的潮濕與寒冷讓他覺得很不習慣。直到走出一段距離,他才稍稍鬆了口氣,背挨著暗巷裡冰冷的磚牆,痛苦地合上眼。
我所做的,可能只不過是喚醒一個沉睡的巨人罷了。
但是他有更大的抉擇在此刻要面對。
回頭,還是不回頭﹖
邁爾茲由口袋摸出照片,瞄一眼,手指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捏壞基斯蜜絲夫人氣宇軒昂的面容。那巾幗英雄的眉眼在他手裡憂傷地扭曲著,散發出從容就義的鎮定和平靜。她必須接到這個攸關性命的警告——布拉德雷的獵犬已在暗中兇狠地潛伏著,發出她尚未察覺的低嚎與嘶吼。雖然邁爾茲今天才遇見她,但是他卻已經感受到基斯蜜絲夫人所代表有若冰雪呼吸的氣息,如山脈般支撐著中央市情報網的平衡,正似他和北方同袍齊心抗衡蠢蠢欲動的巨龍,他感同身受。
冰雪的呼吸,如同布利古茲的氣息,在那一刻卻離他好遠好遠。他想像嗜血的獵犬群撕碎她的皮肉,當鮮血灑落滿地,居高臨下俯瞰微笑的,將會是布拉德雷勝利的目光以及其他不明就裡的將官,無知地嘲笑他們表面上的愚蠢和不忠。
他發現自己無法忍受那景象。在一剎那間,布利古茲的最高原則從他一向倚仗的鐵紀成為冷硬的邏輯。他覺得自己不得不依靠直覺和臨場判斷做出決定。
回頭,還是不回頭﹖缺少了背後氣勢萬丈的狼群,邁爾茲早已看清自己勢單力孤的處境。落單的雪狼無法對抗天崩地裂的災難,牠只能被求生的慾望驅使著,以跳竄奔逃來回應一切。而他呢﹖他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要守護﹔邁爾茲下意識地攬緊了懷中的文件袋。他不知道軍方搜捕基斯蜜絲夫人的命令何以來得如此之快,但就憑著這個事實他可以完全確定,一旦他遇上有如禿鷲般依然盤旋在附近的憲兵隊,不,只要他與任何一個敵方軍官面對面撞個正著,他們叛變的計劃很有可能便東窗事發,而北軍和中央共同的戰場亦會化為烏有。
邁爾茲幾乎是無意識地動手把照片撕得粉碎。
「能救的話,就儘量救吧。」
少將的臨別吩咐在他耳邊響起,仔細回想起來,撇開後面那句追加的話不談,他並不確定少將語意中包含了誰,又不包含誰。
來自伊修瓦爾與布利古茲要塞的少校於是拉了拉大衣領子,轉過身向小酒館的方向出發。他步伐輕巧,行動敏捷而無聲,正若行獵者於黑夜潛行的冷靜與沉著。懷裡的文件讓邁爾茲心跳加速,血液沸騰,因為那是整個叛變行動的命脈,有屬於它的氣息和搏動規律地提醒著,催促著他,好似要將他呼召回相反的方向—--
But she must be warned.
And she will be.
街道隨著他的腳步聲變得嘈雜起來,邁爾茲警覺地向四週看了看。身邊開始充滿不尋常的氣息,恐慌的,雜亂的,驚惶的感覺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湧上。少校維持著一貫的步調,從容不迫地繼續往前走,但目光裡卻沒有放過街上行人畏懼戒慎的表情,每一副神色都向他傳達著危險和警告的信號。
中央市的大街小巷在此時看起來並不比重疊起伏的白雪山脈更加神秘或危機四伏,邁爾茲開始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為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小菜一碟: 他可以迅速返回小酒館,帶著基斯蜜絲夫人和漢謝爾一齊走而不曝露自身蹤跡。他們雖然是落單的孤狼,但仍是保有利爪和尖牙的野獸,他有信心能夠在黑夜中避過布拉德雷走狗的鼻子,只需要短暫一刻便已足夠。
他這麼想著,直到他聽見那第一聲尖叫。
那是從正前方傳來的,屬於一個女人稀鬆平常的尖叫聲,與她在家中淋浴間脫得一絲不掛後卻看見從角落垂懸的蜘蛛時發出的尖叫並沒有什麼分別,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軍靴沉重的奔跑聲,還有更大的叫嚷聲以及木料嗶啪燃燒時所發出的巨大噪音。熾熱的空氣和濃煙從叫聲發出的方向又急又猛地朝四面擴散開來,令邁爾茲覺得呼吸困難,淚水似乎要奪眶而出。他注意到救火隊從他身邊亂糟糟地衝過去,加上群湧而來、更為失控的憲兵們,把街道攪亂得如同沸騰的滾水。
「失火了﹗失火了﹗」
不,這不是真的,邁爾茲無法置信地喃喃自語,這一定不是真的。他不敢保證自己對中央市區的地形有多麼瞭如指掌,但他非常確定自己在那些窄巷小路之間週旋奮鬥一番之後仍然找對了路——這分明是他十幾分鐘之前才離開的十字路口,而此刻被熊熊烈火所包圍焚燒的,則是他與基斯蜜絲夫人微笑著分手的小酒館﹗火勢此刻顯得異常貪婪猛烈,捲噬招牌、鐵欄杆、還有松木雕花的正門,一片片玻璃正在熱浪底下應聲碎裂。
我來得太遲了。
這是邁爾茲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他們要活捉基斯蜜絲夫人,卻因此而燒了她的房子﹖他再也顧不得會引起周遭的官軍注意 (事實上他身邊就有一群) 而由著那一股想要救人的衝動推著他跑向火場。熾熱的火焰讓他的皮膚發燙,紮起的馬尾在腦後微微地豎起來,艷紅的火光映在墨鏡上正和他的紅瞳相呼應。
他只顧著向前跑,沒注意到身後有人迅速接近,一下子拖住他。
「這屋子沒救了,只好讓它燒﹗別再向前跑了﹗」那人用了很大的力氣,以致於邁爾茲一開始竟無法掙脫他。他回頭一看,一張救火隊員被燻得發黑的臉正朝他緊張地察看。少校想起懷裡的文件,開始頗為後悔自己的衝動,於是清醒過來,停步站直了身子,好讓那人鬆開他的手臂。
「謝謝你。」邁爾茲努力做出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有人生還嗎﹖」
「這要等我們勘察過火場才知道。不過,」救火隊員象徵性地朝四周一揮手﹕「你看,沒有傷患,一般說來這不太妙。幸好這酒吧離周圍的房子有點距離,不然可能造成更大的損害。」
邁爾茲心下一沉,正待追問,肩頭卻被人猛地一拍。他轉頭,雖然不意外,但是立即在心裡暗叫不妙。
「你是幹什麼的﹖」
盯著他的是一張標準的亞美斯特利斯軍人的臉,方正,粗獷,在平實的外表下包藏著一股寧死不屈的愚忠。這名軍人正握著與他槍套中那支柯特M1911A1一模一樣的手槍,槍口平舉著瞄準他。邁爾茲在思考著要如何回答之前沒有立即做出反應,視線像是溺水者要抓住救命的浮圈一般東瞧西瞄,直至他看見對方軍服前胸並無軍官的標記才鬆了一口氣。雖然他是無心的,但是自己鬼鬼祟祟的樣子應該像極了形跡敗露的恐怖份子。
「這裡是軍事機密現場,不准閒雜人等出入﹗你是什麼人﹖拿證件出來﹗」對方見他久久不說話時更加惡聲惡氣地喊道。邁爾茲這時從他肩上單調的唯一黃色線條可以判斷出他是個士官,也許是上士,是領頭的小隊長。邁爾茲跨前一步,揭開黑色大衣,露出自己前襟華麗的三色徽章,接著用手慢慢將槍管從自己眼前推開。
「別緊張,士兵,我不過是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這對他來說是孤注一擲的賭博! 邁爾茲很慶幸自己並沒有採納漢謝爾的便裝建議,因為對方認出他的少校官階時立即腳跟啪地一聲併攏。「我很抱歉,長官,我們奉命追捕一名要犯並查封該犯藏匿的酒吧。搜查工作正在進行當中,而一切、呃、看起來都順利。」
基斯蜜絲夫人可不單單是「藏匿」於酒吧內——邁爾茲幾乎要失聲微笑,但時間匆促不容他多想。是誰下的命令﹖他們又知道了多少﹖再過幾秒鐘,這個士兵就會敬禮走開,屆時他將白忙一場什麼也得不到。
「等等,士兵,」邁爾茲努力在腦海裡搜尋他所有記得的刁難方式,感覺自己仿彿變成了昔日軍校裡那些曾經百般折騰過他,高高在上的學長。「告訴我,你的搜查要如何在整間酒館都燒光的情形下進行﹖你所謂的人犯也不見蹤影﹗這在我看來可算不上順利。」
這句話顯然已足夠激起對方極大的不安,那上士一面對著邁爾茲慌張地乾笑,一面伸手在軍服褲袋裡亂糟糟地掏了一陣。「報告長官,我們接到的命令只強調一定要抓到名叫克里斯‧馬斯坦古的女人,因此我們正在全力追捕她,尚未清理現場……這是命令,請您過目。」
他小心翼翼地遞給邁爾茲一張折得歪七扭八的公文紙。
公文上的內容寫得很簡單,正如那上士所說的,只下令他們務必逮捕基斯蜜絲夫人以及任何在酒吧內駐足或出入的可疑人物。邁爾茲抬起頭,發現眼前的士兵早已溜得不見人影。他往後退了幾步,讓整個人隱蔽在另一幢建築物的陰影下,再繼續讀下去。繞過幾條例行公事的字句之後,他看見了他所想要知道的資料。公文結尾蓋著中央軍部查理士‧雷文中將的印章,並且周到地拓下了他的親筆簽名。不過真正令邁爾茲感到意外的,則是簽名上方一個十分眼熟的姓名。
所有該任務之參與人員一律向特別指揮官佐爾夫‧J‧金普利回報。
邁爾茲像聞到了血腥味的孤狼一般兩眼陡然放光。
Zolf J. Kimblee,紅蓮之鍊金術師,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那張臉在此時突然變得無比清晰。邁爾茲在下一分鐘抬起頭,看見不遠處一個身著白色西裝的身影正朝這邊走過來。
啊喔,這下子真正大事不妙。
※ ※ ※
布萊爾少尉大概是屬於那種永遠不肯放棄追求完美的軍人。
他從談話一開始便像隻準備上場的鬥雞,死命地想要從羅伊這裡問出個豁然開朗的所以然。與他相比之下羅伊簡直覺得自己毫無招架之力;不僅因為心理上巨大的壓力和愧疚,而且因為他實在也疲倦而體力透支。雖然已經打過生理食鹽水又注射過肌肉鬆弛劑,丁鹼妥納的副作用還是令他頭暈作嘔,好幾次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那一股想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個精光的衝動壓抑下去。
但是他不願以這一切做為從少尉面前脫身的理由。
「連你也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沒有信心,那你又如何寄望我們信服於你所堅持的“正確的道路”,上校﹖」
羅伊逐漸收斂了臉上的微笑。
他很欣慰對方正在認真地思考他的話,但同時他也氣餒地了解,他是絕無可能給予面前急迫又徬徨的少尉一個完美的解釋。就如同他一直在等待的答案一樣,他所想要達成的目標在外人眼裡不過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輕輕飄浮著,讓他也只能說出這麼多。
「仔細想想、你所看過聽過的、一切,少尉。想想、你在士官學校、所學過的戰略史,回想一下、你在伊修瓦爾曾經看過的、死亡和痛苦。一個愛護人民的政府、會任由這些腥風血雨、大肆張狂嗎﹖這個國家的存在,自始自終,全是為、少數貪婪的掌權、執政者、所掌握犧牲的。」
相信他,還是不相信他﹖布萊爾慢條斯理地將用剩的紗布和藥品收進角落長櫃,努力試圖著不去回想那些沉浸在黑暗中的記憶。如果要仔細推敲上校的話,就必須再度碰觸心裡那些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如果上校是錯的,將會徒然增加他不必要的痛苦,而如果上校是對的,他又能做些什麼呢﹖
縱使布萊爾生性淡泊,不喜歡到處散播流言斐語,他仍然聽見過這種不懷好意的傳聞﹕馬斯坦古上校長久以來對大總統的位置虎視眈眈,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有君臨天下的一日。如今事實攤開在眼前卻有如一枚銅板的正反兩面——從表面上看去,上校是背叛軍隊記國家的罪人,但若他所言句句屬實,他則會是為了拯救這個國家身先士卒的英雄。
相信他,或是無視於他的辯解,年輕的少尉並沒有其他選擇。
「你大概知道要我們質疑長久以來一直信任的領導人是多麼困難,長官。」布萊爾覺得自己的話莽撞又粗魯,並為此而感到侷促不安,但是他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如果你的指控全部都是真的,那我們的忠誠又算是甚麼﹖憑你一己之力、孤軍奮鬥又能夠改變這一切嗎﹖」
慘白的日光燈照射下,少尉只覺得羅伊那雙疲倦的眼睛忽然得到了力量的灌溉,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仿彿連長在全連列隊檢閱時懷疑他違規犯上的注視。他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這樣的目光,於是低下頭去。
「你應該、懂得、我的感覺。」羅伊在心裡反擊似地想好了回應——他並不孤獨,因為他有理念和部下們在支持著他,如果缺少了他們,他就什麼也不是。他不求人們記得他,但是希望他所堅持的信念和部下的努力以成功的姿態彰顯於世。「無論成功的、機會有多少,你總是、盡力從、死神手中、把病患搶救回來,不是嗎﹖救人是、你的職責,而保護我所能、保護的人們、是我的使命。不論從多麼、不起眼、的地方開始,這個國家、必須改變,必須以、民主的方式、來統治、人民的、命運才有轉機。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本質、是相同的。」
「就算痛苦,有時候截肢還是必要的。」布萊爾低聲嘟囔道,忽然覺得自己有勇氣抬起頭迎上羅伊的注視。「上校——」
然而驟空響起的電話鈴聲並不允許他把話說完。布萊爾不得不移步至門邊小櫃上的電話機,帶著掃興的表情抓起話筒,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我是布萊爾少尉。」
另一端的的通話者言詞顯然十分簡潔,羅伊只見少尉皺了皺眉,發出一聲短促的抗議﹕「長官,恕我無禮,但是醫務所本該是我的權限——」不過他沒能完成抗議便被對方打斷,直到他勉強哼出一聲順服的回應就掛斷了電話。羅伊覺得少尉看著電話的樣子似乎想將它摔個稀爛泄憤,但是他終究回過身,表情慢慢和緩下來。
「那是大總統辦公室一位霍克愛中尉打來的。老天,她可真是嚇人﹗」布萊爾彎下身在電話櫃子下層亂掏一陣,沒注意到羅伊瞬間變了臉色的表情。「總而言之,他們在五分鐘之後要進來接你,我想最好準備一下。」布萊爾走近床邊,幾乎是半抱半架地把羅伊扶著站起來,為他套上洗得泛白的灰色襯衣,並皺著眉為他扣上胸前和袖口的鈕釦。上校在刑訊室裡受了很多苦呵,布萊爾看著那些青青紫紫的傷痕在心中暗嘆,無法理解為什麼大總統和軍方高層會用這種毫無尊嚴的方式對待他。沒有審判,沒有正式訊問,沒有任何正當軍法程序,草率的程度讓醫官相當心寒。
這顯然非常不公平。
「我真希望能夠多認識你,上校。很遺憾我們沒有剩下多少時間。」布萊爾面露懊喪地說道,「我不認為你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沒有什麼、好說的。」羅伊試圖擠出一絲笑容,「我失敗了,僅此而已。」
醫務室的雙層玻璃門忽然微微震動,伴隨著悶而沉的敲打聲。他們從毛玻璃複雜縱錯的花紋之間可以隱約看見幾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一個壓抑得極為禮貌,但是帶著不容抗拒語氣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醫官,請開門﹗」
「馬上就來﹗」布萊爾朝外大聲喊道,接著重重將胸前聽診器甩在床邊的鐵盤上,嘆口氣,走到門邊握住了門把。「不,上校,您沒有失敗,也將不會失敗。我會好好想想您的話。」
他緊緊抓住被鐵銹腐蝕得斑駁褪色的把手,仿彿這樣就能夠阻止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然後他看見上校出他意料之外地笑了,不再有三線三星和勳章襯托的臉上重新泛起昔日自信清朗的神氣,與他記憶中的樣子並無差別。
「謝謝你,少尉。」
在監獄醫務所值班這段時間以來,布萊爾接手治療過許多被刑訊官折磨個半死不活的軍人及普通囚犯,並且按照他的訓練所教導的,盡其所能地將他們寫滿痛苦委屈與畏懼的臉孔自腦海中抹殺。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布萊爾也從沒有忘記馬斯坦古上校留給他的最後印象。他看起來非常虛弱、疲倦而無神,胸腔和肋骨所受的傷會讓他很久都無法順暢地大笑或說話﹔可是布萊爾卻在表面的殘破下看見了他完整無缺的精神和意志。
上校幾乎是被連拖帶拽地拉出去的,剛踏出門時他並未向後看,只有在即將被押離開那通往醫務所的長廊之際,他才略略轉頭望了一眼。
對一個面臨重大指控,十分有可能在刑場上卑微地死去的戴罪軍官來說,上校表現得異常鎮靜而波瀾不驚。這顯然不是因為他狂妄托大,而是他早已將名譽、性命、以及權勢視為代價,一份為了比自身命運更為宏大,更將長存的理想必須付出的代價。民主的統治,那聽起來是多麼美好的字眼﹗不論有多少人支持他,有多少人會接受這樣的改變,只因為那是對國家和人民有益處的,上校仍然放手去做,也獨自扛下這份責任。
畢竟是他承諾,要改變這個國家。
布萊爾立即將手舉到眉際,鞋跟一併攏,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祝您好運,上校。」
這裡是什麼地方﹖
羅伊潛意識裡其實知道得很清楚,但是要對自己說個明白的念頭在他腦海裡縱閃即逝。奉命押解他離開的數個獄官似乎很匆忙,他們沒有彼此交談,只用眼神交流即將前往何處與如何處置他。他們為他上新手銬——羅伊此時不得不承認他居然開始想念那副舊的,因為誰知道新的鐵圈摩擦在舊傷口上會該死的這麼痛——並將他獨自留在陌生的牢房裡之後便悄然離去。
這裡是什麼地方﹖
走廊上的昏暗燈光從鐵門上唯一的小窗口射進來,只夠羅伊勉強看清四面牆角和靠牆一隅光禿禿的床板。從胸腔深處傳來的疼痛令他覺得窒息和份外狼狽。自己現在看起來肯定是一團糟﹗沒有燙得筆挺的軍服,沒有擦得光亮的軍靴,只剩下沾滿血漬和汗水的破舊襯衫,活像剛自士官學校訓練營的「地獄週」回到現實。
所謂現實,便是槍聲即將響起的地方。
羅伊沒有在黑暗角落裡的床位待著,而是靠牆找了一個可以讓自己瞄見窗外那一小片空間的角度和姿勢坐下。四周很靜,但是在寂靜中卻傳來隔壁牢房裡的唏嗦響動,看來布拉德雷簽署了不只他一份的死刑令。這是因為中央新出現的緊張情勢嗎﹖是軍部因為他而狠狠收緊了無處不在的監視網嗎?
就在那短暫一刻,他認為會帶給他少許慰藉的那束光源瞬間成為讓他想要逃避的明鏡。站在鏡前,他真正明白自己所立足的地方是多麼危險,而他所追求的和摯愛的一切就在面前逐漸離他而去。
為什麼這些事情總在這種時候變得格外鮮明﹖
他想起了由大總統辦公室不容分說地打到醫務所的那通電話。看來一切仍然進行順利,沒有因為他的入獄而遭到破壞﹔理智上他知道這一點就應該滿足他,但他還是忍不住掛念話筒彼端的撥號者。這種想法讓他神經緊繃,覺得一股沉重的失敗感貫穿全身,讓他明白自己並不可能做些什麼,無論他想或不想。他篤信她會誓死遵守他的命令活下去,一如他們當初如何走來。但他們將如何逝去,他永遠不會知道,又有誰來告訴他呢﹖
羅伊將臉深深埋進兩臂之間,閉上眼,覺得心跳的聲響幾乎要讓他發狂。
中尉,莉莎,他真的好想念她。
※ ※ ※
現在到底幾點了﹖莉莎很不耐煩地掃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下午五點三十分,窗外夕陽餘輝卻尚未散去,獨遺天際一片溫柔的淺紅色粉光。她嘆了一口氣,再度將注意力轉向面前打字機上半完成的公文稿。修托魯希坐在距離她兩公尺的對面,十指在同樣型號的打字機上靈活地來回移動,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連眼皮也不曾抬起來過。大總統臨出門的時候交給他們同樣厚度的待處理公文,而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已幾近完成,她的進度卻只比尚未開工要好上那麼一點。
以做為大總統的輔佐和秘書來說,修托魯希可比她要稱職得多了。
「一整天都做著這種枯燥乏味的工作想必是很辛苦吧,霍克愛中尉。」
突如其來的招呼聲讓她手一抖,死死按住空白鍵,打字機的輪軸發出「噹」的一聲滑到盡頭。查理士‧雷文將軍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現在辦公室門口,臉上帶著極為禮貌的笑容,掩飾著隱藏在背後的老奸巨猾。那雙狹長的眼睛裡射出來一股光,充滿了欲望和貪婪,露骨、赤裸裸的,令她全身的血液沸騰翻湧。
她恨透了這個男人。
「雷文將軍。」莉莎勉強自己站起來舉手行禮。無論如何,他雖屬敵方卻仍是長官,勢力懸殊容不得她任性。「大總統閣下正出席例行匯報會議,現在不在呢,我可以為您留話嗎﹖」
「不用了。」生就一副莊嚴威儀面孔的雷文將軍漫聲應道,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偌大的前廳,似乎因為修托魯希毫無反應而覺得不悅。「我不是找他,」將軍又說,整個人現在踏進了門內。「我找妳,霍克愛中尉。」
雷文在她撥起那一串醫務所的號碼時便一直逗留在室內,好像有意將她和監獄醫官的對話一併聽個仔細。而而當莉莎終於掛上電話,她也的確看見他在對布拉德雷恭敬慎微之際所流露出來的志得意滿。他恨上校嗎﹖只為了一己私慾而不惜要將同袍置於死地而後快嗎﹖就在那一刻,莉莎才意識到雷文也許會是個比大總統更難對付的敵人。
「您找我﹖」
雷文心想馬斯坦古美麗的女副官一定不知道她自己吃驚的表情對他來說有多麼強烈的吸引力。她微微側著頭,一縷前額的金髮散下來正好遮住一邊纖細柳眉,令那雙明亮瞳仁更加閃耀有如火焰。這雙眼睛像磁石一樣吸住他,喚醒他的慾望——他想要她在身邊,做為一個部下,做為一個副官,更做為一個女人。
他覺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你先出去吧,」雷文揚聲對修托魯希命令道,「我有話和中尉說。」
他很慶幸這個目中無人的副官只用眼神和態度表達了他的不滿與懷疑。待門在修托魯希背後關上,他便拉把椅子在中尉面前坐下,並示意她也就座。年輕的莉莎在他眼裡看起來是多麼無助又忐忑不安﹗在這一小片空間中,沒有什麼人能夠與他爭奪,將她自他的掌控中搶走。至於他,他要把她緊緊握在手中,感覺她,享受她,這隻迷途困惑,秀色可餐的小綿羊。
「妳不需要過這種生活,霍克愛。」雷文自認為這句話一針見血,因此直勾勾盯住面前的女人,仿彿隨時都可以將她生吞活剝。「我知道大總統以妳為籌碼,為人質,視妳為馬斯坦古的同謀,妳覺得這樣公平嗎﹖值得嗎﹖若妳另擇正確的效忠對象,便再也沒有什麼流言蜚語能夠傷害到妳,我保證。」
「您這是什麼意思﹖」
雷文又笑了,那笑近乎溫柔,讓莉莎一瞬間竟有可以放鬆心情的恍惚。她的理智在內心尖叫著要她清醒,聽他在胡說八道,這個幸災樂禍,罪大惡極的怪物﹗無論她有多麼想脫離這一刻,她必須稱職地堅守崗位,一步一步引導敵人走進已設下的圈套﹔最少,她不能讓自己敗在對方的權謀計策之中,不能讓恐懼取代自己苦苦訓練出來的處變不驚。
但她還是被雷文接下來所說的話嚇了一跳。
「跟隨我吧,莉莎。馬斯坦古上校所擁有的,我都能夠給妳。」
若雷文就此打住,莉莎暗自想道,她也許還能夠暫時忍受下去。可是將軍話一說完便站起身,緩緩踱至她背後,一隻手迫不急待地搭在她肩上。他的另一隻手放肆地伸過來,鬆開了她的髮夾,再將她大把大把披落下來的金髮一齊攏過肩頭。她同時覺得雷文的動作越發輕巧細膩,仿彿這麼逾矩膚淺的一刻也可以為他帶來無限滿足。
她幾乎就要忍無可忍地起身甩開他的手。
「怎麼樣,莉莎﹖」
莉莎知道自己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再敷衍他了。她可以承受失敗,承受打擊,承受被挾作人質和籌碼的屈辱,但是她無法眼睜睜任憑上校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和尊嚴被棄若敝屣地踐踏。她總是覺得,只要她護衛這樣的地位和尊嚴一天,羅伊的意志就有傳承下去的可能。所以,她怎麼可以放手?
莉莎沉默地站起身,推開椅子,讓背後猝不及防的雷文中將向後踉蹌地絆跌兩步。
「我不能夠。」她說。
這聲拒絕對於雷文來說無異於令他怒氣陡生的導火線,不但是因為中尉連最基本的敬語也一概省略了,也是因為她拒絕他時眼裡的那一份不以為然。屬於任何雄性好勇鬥狠的本能讓他覺得憤怒又無地自容﹔為什麼他的官階,他的權力,還有他比馬斯坦古光明甚多的前途不能順利地,完全地說服她﹖
不過他並沒有機會發作。他剛剛將自己充滿怨氣的視線掃向她,桌上的電話便乍如驚雷般響起。而在他猶豫的一瞬間,莉莎已經伸手抓起話筒挨近耳邊,那份流暢與速度正像是依她的職責所產生的自然反應。
動作還可真快。
「大總統辦公室,我是霍克愛中尉。」
只聽了一下子,莉莎便把電話交給雷文。「是您的辦公室打來的,有緊急電話找您。」
到底有什麼事﹖雷文接過電話十分遺憾地舔了舔嘴唇,看著莉莎頭也不回地離開辦公室卻也無計可施。他尚在兀自發愣,耳邊便已響起自己助理副官焦急的聲音。
「中將閣下﹖中將閣下﹖」
「什麼事情慌慌張張的﹖」他毫不客氣地在莉莎的位子上坐下來,手指輕撫著她剛才用過的打字機鍵盤。他一向不是暴躁易怒亂發脾氣的人,但是在那一刻,他真正感覺到一股怨火自心底翻湧上來。
「是,很抱歉,長官,實在是因為我們找您找了很久。有一通緊急外線電話找您,軍事通訊號碼009263J,要接進來嗎﹖」
雷文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就接到這條線來,我在這裡聽。」
「是,請您稍等。」
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接聽這通電話呢﹖雷文深諳官場之道,知道必須得適時地表現自己的功勞,才能夠保障官位屹立不搖節節高升。這不僅在那些政府官員之間是金科玉律,在軍隊裡也同樣適用——若大總統碰巧回來,他不但不會在乎自己擅自闖進門禁森嚴的辦公室沒完沒了地講電話,而且會為電話將帶來的好消息更加賞識他,重用他。
至少他是希望如此。
等到電話接通之時,他興奮的心情已經達到了最高點。
「我是雷文。」
「雷文將軍,我有好消息向您報告。」不出他所料,電話那頭是佐爾夫‧J‧金布利刻意壓得低沉的聲音,混雜著一種蓄勢待發的亢奮。「布利古茲要塞的邁爾茲少校現已落在我們手中。我們在酒吧現場看見他行動鬼祟,意圖逃脫,並且隨身攜帶大批中央市情報資料,分明是與此事有極大關聯,所以請示您是否將他一併帶回軍部﹖」
「邁爾茲少校﹖」雷文沉吟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所以這就是奧莉薇亞在北方苦心經營的計劃麼﹖他當然記得邁爾茲,記得他在北國碉堡城牆上幾乎與冰雪融為一體的身影。他是奧莉薇亞的影子,是她帳下的得力親信,他的所做所為歸根究底都源自於阿姆斯壯家族馳騁沙場的娥眉女將。邁爾茲的出現只能意味這一件事:奧莉薇亞已經被場獵殺挑起興趣,而她將集中視線,將勢力緩慢卻凶猛地朝此延伸。無論對手是些什麼人,她皆不會將他們放在眼裡。她要贏,要像對付多拉克馬軍隊那樣解決他們。
呵呵,奧莉薇亞,這次妳棋差一著了——
「查收他身上所有文件,連一張紙一塊碎紙片都不要放過。然後,是的,請你把他毫髮無傷地帶回來,他可是我扳倒北軍最大的籌碼。我們自有辦法撬開他的嘴,阿姆斯壯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雷文好整以暇地吩咐電話那頭的手下。國家鍊金術師算什麼﹖布利古茲的軍人又算什麼﹖如果他們能夠對付得了馬斯坦古,他們也可以收拾邁爾茲。
幸運之神畢竟是眷顧他的。
「您儘管放心,將軍,一切都會打理妥當的。我們大概半個小時之後會趕到。」
「好。到的時候別聲張,給我的辦公室來個消息。」
金布利應了一聲便掛上電話。雷文舒適地向後靠,雙手在胸前交叉,對事情目前的進度覺得非常滿意。他很久都不曾這麼放心了。雖然克里斯‧馬斯坦古尚未落網,但是邁爾茲也足以算得一份同樣珍貴的捕獲。到時候內諜外應一舉崩坍,馬斯坦古及其部下便註定難逃一死,再也不會有重振士氣的機會。
雷文沒有鬆懈多久便站起身,捶捶腰際,活動了一下隱隱酸痛的肩膀,戀戀不捨地向莉莎的位子看了一眼。
這麼一來,就沒有人會再成為他們的阻礙了。
金布利掛上電話便走出亭子,步伐沉穩地踱向被兩名士兵按制在牆上的邁爾茲少校。他的大衣已經被強行脫下,槍械均被沒收,另外兩名上士正迅速將從他身上搜出來的文件紙張和公文夾一起裝進透明的證物袋。緊緊貼著袋子表面的一張中央軍部地下通道平面圖不禁讓金布利對邁爾茲的大膽——也許只不過是愚蠢——覺得匪夷所思。
阿姆斯壯少將真的打算讓他就這麼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開溜。
他記得自己剛抵達酒吧現場沒幾分鐘就一眼看見了邁爾茲,雖然少校儘可能地將自己隱蔽在建築物的陰影下,但是在金布利眼中他跟大喇喇地招搖過市並沒有什麼不同。邁爾茲太冷靜,太鎮定,所以他在周圍的混亂叫嚷之間無可避免地顯得突出而不協調。
金布利立時急匆匆地向他走過去。而在那一刻,少校也看見了他,但是出乎金布利意料之外的,他居然轉身就跑。
這些無可救藥的,自投羅網的傢伙﹗
天色已漸趨昏暗,濕冷的空氣從四方牆上的磚縫裡透出來,冰涼,卻足以揪緊神經末端,是很適合作戰的氣氛。金布利走近少校,仿彿走近一頭昏死在陷阱底部的獵物。他注意到少校雙手十指死死抵住身後磚牆,讓指關節的線條顯得更加粗獷分明。這是布利古茲軍人特有的野性,他們像最難馴服的雪豹,被繩索綁縛之後仍然張牙舞爪。
「你真糊塗,少校。」金布利輕輕拍了拍邁爾茲的肩膀,覺得對方的身體很不自然地打了個冷顫。「你也許是個人才,但是你選錯了服從對象。一失足成千谷恨,你的好運也到此為止。」
「那樣的話,至少我可以保有我的榮譽。」邁爾茲冷笑一聲﹕「你呢﹖你有什麼﹖失去了軍人最基本的榮譽和對國家的忠誠,你什麼都沒有﹗」
金布利突然狂暴地一手抓起他的軍服衣領,一手從腰際掏出已經裝好滅音器的手槍,重重抵住邁爾茲的胸膛,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地說道:「不,少校,你錯了。你看不見嗎﹖世界正站在我這一邊﹗你問我有什麼﹖哈,我所有的,將會擁有的,你連想都想不到﹗」
他把槍管抵得那麼緊,邁爾茲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從槍膛深處傳來的,充滿殺意的灼熱。只要金布利的手指再往下多用一點力,子彈就會立時穿透他的心臟。
「我要讓你,還有你的少將,你的北軍同袍,全部都死在我手上。我要你記住,邁爾茲。」
這些話足夠讓邁爾茲最後的心理防線崩潰。他們不會死,他不能夠死,邁爾茲掙扎著想,卻又覺得自己極其荒謬。真是可笑,死在誰手上,以什麼方式死去又有多大關係﹖他們不過是槍林彈雨下的犧牲品,在進入軍隊的時候就已經寫下過最後的遺言,連同他們胸前懸掛的鐵牌均會一齊被鄭重收藏在一模一樣的松木盒子內,準備在最後的時刻被冰冷地交到另一雙手中。不論那是誰的手。
這是一場艱苦的戰爭,而他已經死了,因為他沒能完成任務。
邁爾茲於是閉上眼睛並沒有說話。
金布利等不到答話,認為他可能是被自己的話痲痺到動彈不得。他想起雷文將軍的吩咐,於是不再理會他,退後兩步收起手槍,轉頭對一個閒閒地拎著證物袋子望著遠方的士兵喊道﹕「車子來了沒有﹖我們得趕回去——」
那個士兵忽然轉過頭來,望著金布利笑了笑。
不可能,不可能, 金布利霎時間覺得背脊一陣涼,透心地冷,從脊骨一直竄遍全身,令他腦筋一片空白。那不是他的士兵﹗他怎麼會一直認為這個人屬於他親手挑選的,預備聽從他每一個赴湯蹈火命令的親兵﹖多虧了他過目不忘的天賦,他才在那千分之一秒內認出了這個居然安安穩穩地蒙混過他一雙眼睛的冒充者。
但是認出他卻更加令金布利恐慌萬分。
「你、你是……」他的聲音顫抖著,雖然知道這副模樣丟臉至極,但是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那名軍人走過他身邊,對另外押著人的兩個士兵招呼了一聲,就順手把裝得滿滿的證物袋交給了邁爾茲。
「是的,我是漢謝爾。金布利,你的記憶力好極了。」
瀰漫全身的涼意不斷地加重,伴隨著從左胸傳來尖銳的疼痛,而且變本加厲,他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只聽見自己混濁急促的呼吸聲,在一片寂靜中響得出奇。這是什麼﹖為什麼會這麼痛﹖他嘗試用手掌去捂住左胸,但是手一接近疼痛的來源就越發厲害地顫抖起來。他摸到了鋒利而細長的尖端,從他的肩胛骨下方近乎垂直地穿出來,溫暖滑膩的液體汩汩地流過手指手心手背。他覺得自己即將被撕扯成兩半。
「你真糊塗,紅蓮之鍊金術師。」
是誰在說話﹖
他的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跪倒在地,側身軟綿綿仰臥在街道上。他看見有人從他頭上走過去,但是他數不清他們有多少人了。那些一模一樣的軍褲與軍靴在他左側自動排成一列,靴跟一起併攏,然後有人俯下身來,一下子向後拔出了刺穿他左胸的長劍。他的身體隨著那個動作又是一陣抽搐,但是他依然努力保持著意識清晰,醒醒,金布利,搞清楚他們有多少人,弄清楚他們是誰﹗這些都是證據﹗
染血的劍尖就停在他眼廉上方,一動不動,有一串血珠像雨水落在他臉上。然後他聽見邁爾茲的聲音,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
「少將閣下,您好一手劍法﹗」
TBC
「那是大總統辦公室一位霍克愛中尉打來的。老天,她可真是嚇人﹗」布萊爾彎下身在電話櫃子下層亂掏一陣,沒注意到羅伊瞬間變了臉色的表情。「總而言之,他們在五分鐘之後要進來接你,我想最好準備一下。」布萊爾走近床邊,幾乎是半抱半架地把羅伊扶著站起來,為他套上洗得泛白的灰色襯衣,並皺著眉為他扣上胸前和袖口的鈕釦。上校在刑訊室裡受了很多苦呵,布萊爾看著那些青青紫紫的傷痕在心中暗嘆,無法理解為什麼大總統和軍方高層會用這種毫無尊嚴的方式對待他。沒有審判,沒有正式訊問,沒有任何正當軍法程序,草率的程度讓醫官相當心寒。
這顯然非常不公平。
「我真希望能夠多認識你,上校。很遺憾我們沒有剩下多少時間。」布萊爾面露懊喪地說道,「我不認為你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沒有什麼、好說的。」羅伊試圖擠出一絲笑容,「我失敗了,僅此而已。」
醫務室的雙層玻璃門忽然微微震動,伴隨著悶而沉的敲打聲。他們從毛玻璃複雜縱錯的花紋之間可以隱約看見幾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一個壓抑得極為禮貌,但是帶著不容抗拒語氣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醫官,請開門﹗」
「馬上就來﹗」布萊爾朝外大聲喊道,接著重重將胸前聽診器甩在床邊的鐵盤上,嘆口氣,走到門邊握住了門把。「不,上校,您沒有失敗,也將不會失敗。我會好好想想您的話。」
他緊緊抓住被鐵銹腐蝕得斑駁褪色的把手,仿彿這樣就能夠阻止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然後他看見上校出他意料之外地笑了,不再有三線三星和勳章襯托的臉上重新泛起昔日自信清朗的神氣,與他記憶中的樣子並無差別。
「謝謝你,少尉。」
在監獄醫務所值班這段時間以來,布萊爾接手治療過許多被刑訊官折磨個半死不活的軍人及普通囚犯,並且按照他的訓練所教導的,盡其所能地將他們寫滿痛苦委屈與畏懼的臉孔自腦海中抹殺。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布萊爾也從沒有忘記馬斯坦古上校留給他的最後印象。他看起來非常虛弱、疲倦而無神,胸腔和肋骨所受的傷會讓他很久都無法順暢地大笑或說話﹔可是布萊爾卻在表面的殘破下看見了他完整無缺的精神和意志。
上校幾乎是被連拖帶拽地拉出去的,剛踏出門時他並未向後看,只有在即將被押離開那通往醫務所的長廊之際,他才略略轉頭望了一眼。
對一個面臨重大指控,十分有可能在刑場上卑微地死去的戴罪軍官來說,上校表現得異常鎮靜而波瀾不驚。這顯然不是因為他狂妄托大,而是他早已將名譽、性命、以及權勢視為代價,一份為了比自身命運更為宏大,更將長存的理想必須付出的代價。民主的統治,那聽起來是多麼美好的字眼﹗不論有多少人支持他,有多少人會接受這樣的改變,只因為那是對國家和人民有益處的,上校仍然放手去做,也獨自扛下這份責任。
畢竟是他承諾,要改變這個國家。
布萊爾立即將手舉到眉際,鞋跟一併攏,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祝您好運,上校。」
這裡是什麼地方﹖
羅伊潛意識裡其實知道得很清楚,但是要對自己說個明白的念頭在他腦海裡縱閃即逝。奉命押解他離開的數個獄官似乎很匆忙,他們沒有彼此交談,只用眼神交流即將前往何處與如何處置他。他們為他上新手銬——羅伊此時不得不承認他居然開始想念那副舊的,因為誰知道新的鐵圈摩擦在舊傷口上會該死的這麼痛——並將他獨自留在陌生的牢房裡之後便悄然離去。
這裡是什麼地方﹖
走廊上的昏暗燈光從鐵門上唯一的小窗口射進來,只夠羅伊勉強看清四面牆角和靠牆一隅光禿禿的床板。從胸腔深處傳來的疼痛令他覺得窒息和份外狼狽。自己現在看起來肯定是一團糟﹗沒有燙得筆挺的軍服,沒有擦得光亮的軍靴,只剩下沾滿血漬和汗水的破舊襯衫,活像剛自士官學校訓練營的「地獄週」回到現實。
所謂現實,便是槍聲即將響起的地方。
羅伊沒有在黑暗角落裡的床位待著,而是靠牆找了一個可以讓自己瞄見窗外那一小片空間的角度和姿勢坐下。四周很靜,但是在寂靜中卻傳來隔壁牢房裡的唏嗦響動,看來布拉德雷簽署了不只他一份的死刑令。這是因為中央新出現的緊張情勢嗎﹖是軍部因為他而狠狠收緊了無處不在的監視網嗎?
就在那短暫一刻,他認為會帶給他少許慰藉的那束光源瞬間成為讓他想要逃避的明鏡。站在鏡前,他真正明白自己所立足的地方是多麼危險,而他所追求的和摯愛的一切就在面前逐漸離他而去。
為什麼這些事情總在這種時候變得格外鮮明﹖
他想起了由大總統辦公室不容分說地打到醫務所的那通電話。看來一切仍然進行順利,沒有因為他的入獄而遭到破壞﹔理智上他知道這一點就應該滿足他,但他還是忍不住掛念話筒彼端的撥號者。這種想法讓他神經緊繃,覺得一股沉重的失敗感貫穿全身,讓他明白自己並不可能做些什麼,無論他想或不想。他篤信她會誓死遵守他的命令活下去,一如他們當初如何走來。但他們將如何逝去,他永遠不會知道,又有誰來告訴他呢﹖
羅伊將臉深深埋進兩臂之間,閉上眼,覺得心跳的聲響幾乎要讓他發狂。
中尉,莉莎,他真的好想念她。
※ ※ ※
現在到底幾點了﹖莉莎很不耐煩地掃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下午五點三十分,窗外夕陽餘輝卻尚未散去,獨遺天際一片溫柔的淺紅色粉光。她嘆了一口氣,再度將注意力轉向面前打字機上半完成的公文稿。修托魯希坐在距離她兩公尺的對面,十指在同樣型號的打字機上靈活地來回移動,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連眼皮也不曾抬起來過。大總統臨出門的時候交給他們同樣厚度的待處理公文,而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已幾近完成,她的進度卻只比尚未開工要好上那麼一點。
以做為大總統的輔佐和秘書來說,修托魯希可比她要稱職得多了。
「一整天都做著這種枯燥乏味的工作想必是很辛苦吧,霍克愛中尉。」
突如其來的招呼聲讓她手一抖,死死按住空白鍵,打字機的輪軸發出「噹」的一聲滑到盡頭。查理士‧雷文將軍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現在辦公室門口,臉上帶著極為禮貌的笑容,掩飾著隱藏在背後的老奸巨猾。那雙狹長的眼睛裡射出來一股光,充滿了欲望和貪婪,露骨、赤裸裸的,令她全身的血液沸騰翻湧。
她恨透了這個男人。
「雷文將軍。」莉莎勉強自己站起來舉手行禮。無論如何,他雖屬敵方卻仍是長官,勢力懸殊容不得她任性。「大總統閣下正出席例行匯報會議,現在不在呢,我可以為您留話嗎﹖」
「不用了。」生就一副莊嚴威儀面孔的雷文將軍漫聲應道,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偌大的前廳,似乎因為修托魯希毫無反應而覺得不悅。「我不是找他,」將軍又說,整個人現在踏進了門內。「我找妳,霍克愛中尉。」
雷文在她撥起那一串醫務所的號碼時便一直逗留在室內,好像有意將她和監獄醫官的對話一併聽個仔細。而而當莉莎終於掛上電話,她也的確看見他在對布拉德雷恭敬慎微之際所流露出來的志得意滿。他恨上校嗎﹖只為了一己私慾而不惜要將同袍置於死地而後快嗎﹖就在那一刻,莉莎才意識到雷文也許會是個比大總統更難對付的敵人。
「您找我﹖」
雷文心想馬斯坦古美麗的女副官一定不知道她自己吃驚的表情對他來說有多麼強烈的吸引力。她微微側著頭,一縷前額的金髮散下來正好遮住一邊纖細柳眉,令那雙明亮瞳仁更加閃耀有如火焰。這雙眼睛像磁石一樣吸住他,喚醒他的慾望——他想要她在身邊,做為一個部下,做為一個副官,更做為一個女人。
他覺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你先出去吧,」雷文揚聲對修托魯希命令道,「我有話和中尉說。」
他很慶幸這個目中無人的副官只用眼神和態度表達了他的不滿與懷疑。待門在修托魯希背後關上,他便拉把椅子在中尉面前坐下,並示意她也就座。年輕的莉莎在他眼裡看起來是多麼無助又忐忑不安﹗在這一小片空間中,沒有什麼人能夠與他爭奪,將她自他的掌控中搶走。至於他,他要把她緊緊握在手中,感覺她,享受她,這隻迷途困惑,秀色可餐的小綿羊。
「妳不需要過這種生活,霍克愛。」雷文自認為這句話一針見血,因此直勾勾盯住面前的女人,仿彿隨時都可以將她生吞活剝。「我知道大總統以妳為籌碼,為人質,視妳為馬斯坦古的同謀,妳覺得這樣公平嗎﹖值得嗎﹖若妳另擇正確的效忠對象,便再也沒有什麼流言蜚語能夠傷害到妳,我保證。」
「您這是什麼意思﹖」
雷文又笑了,那笑近乎溫柔,讓莉莎一瞬間竟有可以放鬆心情的恍惚。她的理智在內心尖叫著要她清醒,聽他在胡說八道,這個幸災樂禍,罪大惡極的怪物﹗無論她有多麼想脫離這一刻,她必須稱職地堅守崗位,一步一步引導敵人走進已設下的圈套﹔最少,她不能讓自己敗在對方的權謀計策之中,不能讓恐懼取代自己苦苦訓練出來的處變不驚。
但她還是被雷文接下來所說的話嚇了一跳。
「跟隨我吧,莉莎。馬斯坦古上校所擁有的,我都能夠給妳。」
若雷文就此打住,莉莎暗自想道,她也許還能夠暫時忍受下去。可是將軍話一說完便站起身,緩緩踱至她背後,一隻手迫不急待地搭在她肩上。他的另一隻手放肆地伸過來,鬆開了她的髮夾,再將她大把大把披落下來的金髮一齊攏過肩頭。她同時覺得雷文的動作越發輕巧細膩,仿彿這麼逾矩膚淺的一刻也可以為他帶來無限滿足。
她幾乎就要忍無可忍地起身甩開他的手。
「怎麼樣,莉莎﹖」
莉莎知道自己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再敷衍他了。她可以承受失敗,承受打擊,承受被挾作人質和籌碼的屈辱,但是她無法眼睜睜任憑上校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和尊嚴被棄若敝屣地踐踏。她總是覺得,只要她護衛這樣的地位和尊嚴一天,羅伊的意志就有傳承下去的可能。所以,她怎麼可以放手?
莉莎沉默地站起身,推開椅子,讓背後猝不及防的雷文中將向後踉蹌地絆跌兩步。
「我不能夠。」她說。
這聲拒絕對於雷文來說無異於令他怒氣陡生的導火線,不但是因為中尉連最基本的敬語也一概省略了,也是因為她拒絕他時眼裡的那一份不以為然。屬於任何雄性好勇鬥狠的本能讓他覺得憤怒又無地自容﹔為什麼他的官階,他的權力,還有他比馬斯坦古光明甚多的前途不能順利地,完全地說服她﹖
不過他並沒有機會發作。他剛剛將自己充滿怨氣的視線掃向她,桌上的電話便乍如驚雷般響起。而在他猶豫的一瞬間,莉莎已經伸手抓起話筒挨近耳邊,那份流暢與速度正像是依她的職責所產生的自然反應。
動作還可真快。
「大總統辦公室,我是霍克愛中尉。」
只聽了一下子,莉莎便把電話交給雷文。「是您的辦公室打來的,有緊急電話找您。」
到底有什麼事﹖雷文接過電話十分遺憾地舔了舔嘴唇,看著莉莎頭也不回地離開辦公室卻也無計可施。他尚在兀自發愣,耳邊便已響起自己助理副官焦急的聲音。
「中將閣下﹖中將閣下﹖」
「什麼事情慌慌張張的﹖」他毫不客氣地在莉莎的位子上坐下來,手指輕撫著她剛才用過的打字機鍵盤。他一向不是暴躁易怒亂發脾氣的人,但是在那一刻,他真正感覺到一股怨火自心底翻湧上來。
「是,很抱歉,長官,實在是因為我們找您找了很久。有一通緊急外線電話找您,軍事通訊號碼009263J,要接進來嗎﹖」
雷文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就接到這條線來,我在這裡聽。」
「是,請您稍等。」
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接聽這通電話呢﹖雷文深諳官場之道,知道必須得適時地表現自己的功勞,才能夠保障官位屹立不搖節節高升。這不僅在那些政府官員之間是金科玉律,在軍隊裡也同樣適用——若大總統碰巧回來,他不但不會在乎自己擅自闖進門禁森嚴的辦公室沒完沒了地講電話,而且會為電話將帶來的好消息更加賞識他,重用他。
至少他是希望如此。
等到電話接通之時,他興奮的心情已經達到了最高點。
「我是雷文。」
「雷文將軍,我有好消息向您報告。」不出他所料,電話那頭是佐爾夫‧J‧金布利刻意壓得低沉的聲音,混雜著一種蓄勢待發的亢奮。「布利古茲要塞的邁爾茲少校現已落在我們手中。我們在酒吧現場看見他行動鬼祟,意圖逃脫,並且隨身攜帶大批中央市情報資料,分明是與此事有極大關聯,所以請示您是否將他一併帶回軍部﹖」
「邁爾茲少校﹖」雷文沉吟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所以這就是奧莉薇亞在北方苦心經營的計劃麼﹖他當然記得邁爾茲,記得他在北國碉堡城牆上幾乎與冰雪融為一體的身影。他是奧莉薇亞的影子,是她帳下的得力親信,他的所做所為歸根究底都源自於阿姆斯壯家族馳騁沙場的娥眉女將。邁爾茲的出現只能意味這一件事:奧莉薇亞已經被場獵殺挑起興趣,而她將集中視線,將勢力緩慢卻凶猛地朝此延伸。無論對手是些什麼人,她皆不會將他們放在眼裡。她要贏,要像對付多拉克馬軍隊那樣解決他們。
呵呵,奧莉薇亞,這次妳棋差一著了——
「查收他身上所有文件,連一張紙一塊碎紙片都不要放過。然後,是的,請你把他毫髮無傷地帶回來,他可是我扳倒北軍最大的籌碼。我們自有辦法撬開他的嘴,阿姆斯壯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雷文好整以暇地吩咐電話那頭的手下。國家鍊金術師算什麼﹖布利古茲的軍人又算什麼﹖如果他們能夠對付得了馬斯坦古,他們也可以收拾邁爾茲。
幸運之神畢竟是眷顧他的。
「您儘管放心,將軍,一切都會打理妥當的。我們大概半個小時之後會趕到。」
「好。到的時候別聲張,給我的辦公室來個消息。」
金布利應了一聲便掛上電話。雷文舒適地向後靠,雙手在胸前交叉,對事情目前的進度覺得非常滿意。他很久都不曾這麼放心了。雖然克里斯‧馬斯坦古尚未落網,但是邁爾茲也足以算得一份同樣珍貴的捕獲。到時候內諜外應一舉崩坍,馬斯坦古及其部下便註定難逃一死,再也不會有重振士氣的機會。
雷文沒有鬆懈多久便站起身,捶捶腰際,活動了一下隱隱酸痛的肩膀,戀戀不捨地向莉莎的位子看了一眼。
這麼一來,就沒有人會再成為他們的阻礙了。
金布利掛上電話便走出亭子,步伐沉穩地踱向被兩名士兵按制在牆上的邁爾茲少校。他的大衣已經被強行脫下,槍械均被沒收,另外兩名上士正迅速將從他身上搜出來的文件紙張和公文夾一起裝進透明的證物袋。緊緊貼著袋子表面的一張中央軍部地下通道平面圖不禁讓金布利對邁爾茲的大膽——也許只不過是愚蠢——覺得匪夷所思。
阿姆斯壯少將真的打算讓他就這麼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開溜。
他記得自己剛抵達酒吧現場沒幾分鐘就一眼看見了邁爾茲,雖然少校儘可能地將自己隱蔽在建築物的陰影下,但是在金布利眼中他跟大喇喇地招搖過市並沒有什麼不同。邁爾茲太冷靜,太鎮定,所以他在周圍的混亂叫嚷之間無可避免地顯得突出而不協調。
金布利立時急匆匆地向他走過去。而在那一刻,少校也看見了他,但是出乎金布利意料之外的,他居然轉身就跑。
這些無可救藥的,自投羅網的傢伙﹗
天色已漸趨昏暗,濕冷的空氣從四方牆上的磚縫裡透出來,冰涼,卻足以揪緊神經末端,是很適合作戰的氣氛。金布利走近少校,仿彿走近一頭昏死在陷阱底部的獵物。他注意到少校雙手十指死死抵住身後磚牆,讓指關節的線條顯得更加粗獷分明。這是布利古茲軍人特有的野性,他們像最難馴服的雪豹,被繩索綁縛之後仍然張牙舞爪。
「你真糊塗,少校。」金布利輕輕拍了拍邁爾茲的肩膀,覺得對方的身體很不自然地打了個冷顫。「你也許是個人才,但是你選錯了服從對象。一失足成千谷恨,你的好運也到此為止。」
「那樣的話,至少我可以保有我的榮譽。」邁爾茲冷笑一聲﹕「你呢﹖你有什麼﹖失去了軍人最基本的榮譽和對國家的忠誠,你什麼都沒有﹗」
金布利突然狂暴地一手抓起他的軍服衣領,一手從腰際掏出已經裝好滅音器的手槍,重重抵住邁爾茲的胸膛,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地說道:「不,少校,你錯了。你看不見嗎﹖世界正站在我這一邊﹗你問我有什麼﹖哈,我所有的,將會擁有的,你連想都想不到﹗」
他把槍管抵得那麼緊,邁爾茲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從槍膛深處傳來的,充滿殺意的灼熱。只要金布利的手指再往下多用一點力,子彈就會立時穿透他的心臟。
「我要讓你,還有你的少將,你的北軍同袍,全部都死在我手上。我要你記住,邁爾茲。」
這些話足夠讓邁爾茲最後的心理防線崩潰。他們不會死,他不能夠死,邁爾茲掙扎著想,卻又覺得自己極其荒謬。真是可笑,死在誰手上,以什麼方式死去又有多大關係﹖他們不過是槍林彈雨下的犧牲品,在進入軍隊的時候就已經寫下過最後的遺言,連同他們胸前懸掛的鐵牌均會一齊被鄭重收藏在一模一樣的松木盒子內,準備在最後的時刻被冰冷地交到另一雙手中。不論那是誰的手。
這是一場艱苦的戰爭,而他已經死了,因為他沒能完成任務。
邁爾茲於是閉上眼睛並沒有說話。
金布利等不到答話,認為他可能是被自己的話痲痺到動彈不得。他想起雷文將軍的吩咐,於是不再理會他,退後兩步收起手槍,轉頭對一個閒閒地拎著證物袋子望著遠方的士兵喊道﹕「車子來了沒有﹖我們得趕回去——」
那個士兵忽然轉過頭來,望著金布利笑了笑。
不可能,不可能, 金布利霎時間覺得背脊一陣涼,透心地冷,從脊骨一直竄遍全身,令他腦筋一片空白。那不是他的士兵﹗他怎麼會一直認為這個人屬於他親手挑選的,預備聽從他每一個赴湯蹈火命令的親兵﹖多虧了他過目不忘的天賦,他才在那千分之一秒內認出了這個居然安安穩穩地蒙混過他一雙眼睛的冒充者。
但是認出他卻更加令金布利恐慌萬分。
「你、你是……」他的聲音顫抖著,雖然知道這副模樣丟臉至極,但是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那名軍人走過他身邊,對另外押著人的兩個士兵招呼了一聲,就順手把裝得滿滿的證物袋交給了邁爾茲。
「是的,我是漢謝爾。金布利,你的記憶力好極了。」
瀰漫全身的涼意不斷地加重,伴隨著從左胸傳來尖銳的疼痛,而且變本加厲,他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只聽見自己混濁急促的呼吸聲,在一片寂靜中響得出奇。這是什麼﹖為什麼會這麼痛﹖他嘗試用手掌去捂住左胸,但是手一接近疼痛的來源就越發厲害地顫抖起來。他摸到了鋒利而細長的尖端,從他的肩胛骨下方近乎垂直地穿出來,溫暖滑膩的液體汩汩地流過手指手心手背。他覺得自己即將被撕扯成兩半。
「你真糊塗,紅蓮之鍊金術師。」
是誰在說話﹖
他的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跪倒在地,側身軟綿綿仰臥在街道上。他看見有人從他頭上走過去,但是他數不清他們有多少人了。那些一模一樣的軍褲與軍靴在他左側自動排成一列,靴跟一起併攏,然後有人俯下身來,一下子向後拔出了刺穿他左胸的長劍。他的身體隨著那個動作又是一陣抽搐,但是他依然努力保持著意識清晰,醒醒,金布利,搞清楚他們有多少人,弄清楚他們是誰﹗這些都是證據﹗
染血的劍尖就停在他眼廉上方,一動不動,有一串血珠像雨水落在他臉上。然後他聽見邁爾茲的聲音,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
「少將閣下,您好一手劍法﹗」
TBC